《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122/152页


  公元318年,王敦派来一名使者会见段匹?。刘琨听闻此事,叹息道:“王敦派来使者,段匹?却一个字都没跟我提,料想他一定是打算杀我了。生死有命,只恨不能报仇雪恨,九泉之下无颜见父母。”使者走后,段匹?果然将刘琨处死。
  关于这段记载有必要特别说明。刘琨的原话是:“处仲(王敦字处仲)使来而不我告(倒装语法,意为告我)是杀我也。”古文没有标点符号,且习惯省略主语,倘若我们加上标点,再加上主语,这句话则可以翻译成两种意思。
  一、处仲使来,而(段匹?)不我告,是(段匹?)杀我也。
  二、处仲使来,而(使者)不我告,是(王敦)杀我也。
  那么说,到底段匹?要杀刘琨?还是王敦遣使者授意段匹?杀刘琨呢?《晋书》的作者理解成了第二个意思,即王敦要杀刘琨。但是,身在江东的王敦与被囚禁在北方的刘琨根本没有任何利益冲突,王敦何来杀刘琨的想法?再者,刘琨的命被鲜卑人攥着,王敦似乎也没能力决定刘琨的生死。《晋书》作者倾向把刘琨的死因归咎于王敦,大概不乏给这位嚣张跋扈的权臣栽赃的意思。
  因此,本书采纳了第一个意思,即段匹?要杀刘琨。而且,段匹?杀刘琨的确事出有因。一方面,他怀疑刘琨与段末杯暗通;另一方面,他忌惮刘琨的影响力,担心将来控制不住。
  总而言之,这位当年只知道吟诗作赋的纨绔子弟(“金谷二十四友”之一),后来却怀着伟大理想,坚持不懈与匈奴人、羯族人抗争十二年的西晋名将刘琨,就这样含冤而死了。
  就在刘琨死的同年,汉赵皇帝刘聪也魂归西天,其子刘粲继承皇位。没过俩月,汉赵外戚靳准发动政变刺杀刘粲。眼见汉赵帝国没了皇帝,汉赵相国刘曜站出来,一边主持大局讨伐靳准,一边趁势坐上了皇帝宝座。
  公元319年,刘曜定都长安,把国号由“汉”改为“赵”,这是“汉赵”(前赵)这一称呼的来历。同年,汉赵帝国的最大军阀石勒宣布独立,国号也是“赵”,故称“后赵”。当时,刘曜的汉赵帝国占据雍州,石勒的后赵帝国则囊括整个中原及黄河以北,成为中国最强势力。
  英雄
  石勒灭掉刘琨后,得知祖逖把手伸到兖州,觉得很不安,马上派堂侄石虎挥师南下,将祖逖围困在谯城。祖逖顽强奋战,石虎久攻不下撤退。
  公元319年,石虎再度率五万大军攻打祖逖。祖逖手里仅有几千人,被迫撤回淮南。石虎返回北方后,留下部将桃豹驻守蓬陂(今河南省开封县南)的坞堡,继续钳制祖逖。
  公元320年,祖逖回击桃豹,两军打了一个多月,不分胜负。一旦陷入僵持,拼的就是粮食了。然而,祖逖的粮食并不充裕,可同时,桃豹对粮食的需求也同样迫切。
  祖逖心生一计。
  这天,桃豹眼睁睁看着祖逖的一千多人个个扛着满满的米袋招摇入城。就在运粮大部队进城后,几个落后的运粮兵累得满头大汗,他们实在走不动,便把米袋堆在城外,坐下休息。
  “追上去!”桃豹一声令下。
  运粮兵见桃豹追来,顾不上捡起米袋,一溜烟逃进城。
  桃豹挥剑划破米袋,白花花的稻米撒落出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祖逖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军粮?可事实上,仅有留给桃豹的几个米袋装的是粮食,而那些早早进城的一千多人背的则全是沙土。
  桃豹颓丧了,拼粮食根本拼不过祖逖,他的士气日益低落。
  不过,祖逖没有后勤部队,桃豹却有。
  过了段日子,石勒给桃豹送去大批军粮。
  桃豹很高兴。
  祖逖更高兴。他在途中设下埋伏,将军粮全都抢了过来。
  这下桃豹彻底绝望了。他不得不退出蓬陂坞堡,逃到封丘。
  随后,祖逖将黄河以南的石勒势力一个接一个地吞并。渐渐地,大批坞主投奔到祖逖麾下。
  有些坞主,起初因形势所迫把自己的亲人送给石勒做了人质。祖逖便与这些坞主秘密达成协议,他常常假装派兵攻打,避免让坞主为难。
  有些坞堡彼此敌对,整天打来打去,祖逖出面调停,让这些坞堡全都听从了自己的号令。受过祖逖恩惠的坞主越来越多,从此以后,只要石勒军一有风吹草动,坞主都会提前通报祖逖。由此,祖逖在攻打石勒时总能占尽先机。黄河以南的大片区域,包括豫州、兖州、徐州终于摆脱了胡人的奴役。
  祖逖真的收复了中原!
  祖逖能征惯战,擅用奇谋外交,但这并非他与其他名将的最大区别。他真正超越众多名将、被后世称为英雄的原因在于,他懂得一个道理,战争的目的是拯救,而不是灭亡。祖逖收复中原后,开始大力发展农业,无数荒废的农田呈现出勃勃生机,再加上他性格平易近人、礼贤下士,深得下属与百姓爱戴。
  石勒怕了。他派人修缮范阳成皋县的祖氏祖坟以求讨好祖逖,又给祖逖写信希望能握手言和。
  祖逖绝不可能与这个屠杀几十万汉人的刽子手和解,他没给石勒回信,不过允许治下百姓与北方胡人通商。这项举措让他获得了丰厚的税收利益。祖逖的实力越来越强。
  身在江东的司马睿绝想不到,当初一兵一卒都没拨给祖逖,仅支出一千人的粮食和三千匹布就换来了如此巨大的成绩。
  祖逖几乎实现了自己昔日的誓言,但他没有返回江东,因为在黄河以北和洛阳以西,匈奴人和羯族人依然在摧残着汉人的生命和文明。
  算起来,自公元313年至今,祖逖已经跟胡人抗争了整整八年。然而造化弄人,有些事是祖逖无力改变的。就比如,他在司马睿不想北伐的时候执意北伐,忤了主君的意。
  要知道,祖逖渡江北伐的时候,西晋皇帝司马邺还活着。司马睿不免生出这样的疑问:祖逖难道想重振西晋社稷?那自己这个朝廷又往哪儿摆?虽说现在司马邺死了,但在司马睿心里,祖逖不属于值得信任的人。
  公元321年,司马睿派戴渊担任司隶、兖、豫、冀、雍、并六州都督(司隶州、冀州、雍州、并州在胡人领地,这里指的是长江沿岸的侨州)。兖州和豫州都是祖逖呕心沥血,豁出命才打下来的,可戴渊犹如空降兵,一下子坐享了祖逖多年的成果。这算什么事?先提一句,司马睿让戴渊统领六州兵权,里面其实大有文章,这里先卖个关子,后面马上会解释。
  祖逖心里积压多年的痛苦一下子涌了出来。
  纵然痛苦,但北伐大业不能停!
  祖逖继续修缮武牢城。这里北临黄河,视野辽阔,乃是震慑后赵石勒的桥头堡。
  这天,祖逖突然对侍奉自己多年的羯族奴仆王安言道:“你和石勒是同族,还是回北方另谋生路吧。你跟了我这么久,这些盘缠你带着路上用。”
  王安闻言,泪如泉涌:“祖大人恩情,在下永世难忘,日后如有机会,定当报答!”后来,王安出仕后赵任左卫将军,又过了很多年,他果然不负誓言,报答了祖逖的恩情。
  秋天的一个夜晚,悲伤的祖逖,一个人坐在武牢城的城头上思念着故友刘琨。
  我们年轻时,半夜被鸡鸣惊醒,总是相约着一起练武。你说你要枕戈待旦(头枕兵器睡觉),志枭逆虏(立志消灭敌人),怕我抢在你前面建功立业。不想你先我而去,如今,我要追随你的脚步了。
  他仰望夜空,看着头顶上一颗忽明忽暗的星星,暗自叹息:“那颗星即将陨落,那就是我……”
  祖逖不觉落下眼泪,而后仰天长叹:“眼看就能平定黄河以北,可上天要杀我,上天不佑我晋室江山哪!”
  公元321年晚秋,那个时代最伟大,或许也是唯一的英雄――祖逖病逝于兖州雍丘(今河南省杞县),享年五十六岁。
  很多年前,祖逖曾跟刘琨说过一句话:“真希望赶上天下大乱,那时候豪杰群起,我们一定能携手纵横中原!”
  《晋书》中,史家这样评价说:刘琨年轻时声色犬马,阿附贾谧,想来就是个轻佻之徒;祖逖闻鸡起舞,盼望世事多难,也无非是出于趁乱取功的狂妄心理。没料真到国家沦亡之际,二人却能一改往日浮华,挺身而出,只手擎天驱除鞑虏,终成一代名将,成就千秋万世的英名!
  祖逖死后,弟弟祖约继承其军队的统治权。不过祖约能力不济,仅仅一年光景,他就又被石勒赶回到淮南,将兖州、豫州一带拱手让出。
  祖逖毕生的努力真就这样付诸东流了吗?当然没有,他给后人讲述了一段波澜壮阔、感人肺腑的故事,讲述了一个痴狂妄想是如何变成毕生信念的故事,讲述了一个轻浮少年是如何成长为伟大英雄的故事。
  英雄,懂得战争的目的是拯救,而不是灭亡。
  矛盾升级
  早年,祖逖听说王敦仗着声势威压皇室的时候,放过豪言:“阿黑(王敦小名)若敢对朝廷不恭,我必讨伐之!”
  如今,祖逖死了。
  这段时间,驻军江南重镇武昌,山高皇帝远的东晋最高军事统帅――大将军兼江、扬、荆、湘、交、广六州都督王敦,可以算是整个江南真正意义上的土皇帝。近来,他对司马睿很有意见。
  他主要不是为自己,而是替堂弟王导憋着一肚子气。近两年,司马睿一直不遗余力地提拔心腹臣子来扼制王导的权力。
  司马睿的心腹臣子即是前面提到的两个王导的政敌――刘隗(wěi)和刁协。司马睿登基后,任命刘隗为丹阳尹,刁协为尚书令。尚书令就不用多解释了,我们主要讲讲丹阳尹。东晋国都建邺所在的郡是丹阳郡,其地位等同于西晋的京畿地区河南郡。丹阳尹即丹阳太守,与河南尹一样,叫尹而不叫太守,只是为了凸显京畿郡的重要性。丹阳尹刘隗一手控制京畿地区政务,刁协则控制尚书台政务,二人是响当当的实权派。
  刘隗和刁协跟王导闹翻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二人均崇尚法家,主张严刑峻法;王导则号称江东最具分量的和事佬,主张宽松政治,宁可网漏吞舟,也不能苛察执政,平常干得最多的事,就是各种法外开恩送人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政治理念,注定双方不会和睦相处。
  刘隗和刁协既然没法抱王导的大腿,摆在他们面前的路也就差不多绝了,还能找谁当靠山?唯一的选择就只有想压制王导的司马睿。诚然,也可能二人是在王导权力飞速膨胀的过程中,对受压迫的司马睿起了同情心。无论他们是从感情角度出发,主动投怀送抱,还是从利益角度出发,企图押个大宝豪赌一场,总之,他们成了江东集团数一数二的保皇派臣子。
  不过,历史上那些推崇法家者大多性格苛刻狭隘,最有名的就是春秋时期帮助秦国变法的商鞅,他由于得罪太多人,失势后惨遭车裂之刑。而刘隗和刁协也同样有这个性格缺陷,凡事以法为先,不讲人情。与其说这是他们超前的法治理念,莫如说这更符合他们的性格特征――管你皇亲国戚还是豪强权贵,谁犯法就治谁,毫不姑息。正因为这样,绝大多数的同僚都恨不得把他们生吞活剥,更何况,二人跟王导为敌,同僚就算是为了讨好王导,也断不会给二人好脸色看。
  荀藩的儿子荀邃跟刁协是亲家,刁协想让荀邃做吏部尚书,可荀邃为了跟刁协撇清干系,死都不肯答应。
  一次,周在尚书台突发急病,刁协连夜救治,照顾得无微不至,总算把周给救活了。翌日黎明,周的弟弟周嵩闻讯赶到尚书台,他一见到周,就破口大骂:“你怎么跟刁协这佞臣有来往!”周嵩对刁协恨之入骨,其原因当然不像他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原来,周嵩曾因仗势欺人受到过刘隗的弹劾,他本来犯法在先,却把秉公执法的刁协、刘隗称为佞臣,实在有点不讲理。
  江东集团的大小官吏多属士族豪门,平日里少不了欺男霸女。他们无一不是对主张法外开恩的王导感恩戴德,同时也给刘隗和刁协瓷瓷实实扣了顶佞臣的大帽子。凭良心说,二位“佞臣”绝对不会干出中饱私囊、以权谋私这类事。不过,二人能成为司马睿的亲信也并非因为司马睿崇尚法家,而是因为他们与王导对立的政治立场。
  王导在江东人气越足,也就越不招司马睿待见。
  王导心里也很不爽,但依他的性格,绝对不会跟司马睿产生正面冲突,他喜欢低调处理这类棘手事――继续在私下跟同僚拉帮结派,他很清楚,只要同僚挺自己,司马睿肯定拿自己没辙。但这种局面却让王敦忍不下去了。王敦能如此得势,全因为有王导在朝廷里撑腰,他绝不能坐视王导被皇帝挤对不闻不问。
  老弟为人太软弱,还得靠我出马才能解决这糟心事。
  于是,他上了一封言辞激烈的奏疏为王导申冤。奏疏大意如下:“我记得陛下您说过,‘咱们三个(指司马睿、王导、王敦三人)应该成为像管仲和鲍叔牙那样的挚友’,这话我一直铭记于心,也相信昔日的恩情不会随着时间消磨……如今世道荒弊,人心躁动。王导又担负着辅弼重任,难免被佞臣诋毁,如果您听信谗言,肯定会引起臣子疑虑,到那时候可就不好办了……”
  这话毫无疑问是警告司马睿,如果你敢再挤对王导,有可能激发政变。这封具有威胁性质的奏疏,在送达皇宫前却先传到了王导手里。
  王导很愁。

当前:第122/15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