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123/152页


  前面讲过很多关于王导、王敦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彼此做后盾,联手控制东晋军政大权的事迹。然而,王导和王敦并不属于一类人。王敦是权臣,他嚣张跋扈,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干得出来。王导也是权臣,他认为人不能什么都豁得出去,什么都干得出来。
  《世说新语》中记载了王导和王敦的一个小故事。
  一次,王导和王敦到石崇(“金谷二十四友”之一)家赴宴。石崇有个规矩,婢女劝客人喝酒,若客人不喝就要把婢女杀掉。王导为保住婢女的命,把自己灌了个酩酊大醉。王敦则坚持不喝,直至石崇杀了三个婢女都无动于衷。事后王导责备王敦,王敦却道:“他杀自己家人,关咱们什么事?”
  前文曾讲过这故事在《晋书》中的另一个版本,只是石崇变成了王恺。无论石崇(或王恺)劝酒杀婢女是否属实,从中不难看出王导和王敦两兄弟迥异的性格。
  王导只想当一个温和的权臣,凡事都尽量避免采用过激手段。
  “王敦添什么乱?再这么闹,指不定会惹出多大麻烦。”
  他把王敦的奏疏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希望能息事宁人。
  然而王敦不依不饶,二度上奏。最终,这封奏疏还是送到了司马睿手里。
  司马睿看毕,脸色煞白,冷汗直流,他不只是生气,更多的是害怕。他心知王敦绝非虚张声势,再跟王导斗气,意义不大,如何克制王敦,才是当务之急。
  插手湘州
  丹阳尹刘隗给司马睿出了个主意:“陛下得挑选些心腹臣子出镇各地,以对王敦形成掣肘。”
  司马睿当然也想,可是,基本上整个江南,包括江州、湘州、荆州早都被王敦控制得死死的,要想插手谈何容易?司马睿只能等,等待契机的出现。
  与此同时,王敦也意识到司马睿对自己的敌意,他开始加大力度往各地渗透势力。
  公元320年夏天,梁州(侨州)刺史周访死了。王敦上奏朝廷,让湘州刺史甘卓转任梁州刺史。甘卓出身江东豪族,这些年历经战争,但非王敦嫡系。王敦此举一石二鸟:一是要削弱甘卓的实力;二是要把真正有价值的湘州刺史之位腾出空,好借机转手给自己人。
  甘卓不是王敦嫡系,同样也不是司马睿嫡系,于是,让甘卓转任梁州刺史的委任状很快获得朝廷的首肯。甘卓离开湘州,屯驻到了荆州襄阳郡,管理临近几个县的梁州侨民。
  湘州刺史的职位一空,王敦的机会就来了,同样,司马睿的机会也来了。
  紧接着,王敦向朝廷推荐自己的心腹幕僚沈充担任湘州刺史。按以往的惯例,这事再简单不过,因为朝廷里有王导撑腰,但凡是王敦推荐的人没有通不过的。可这一次,王敦失算了。
  让沈充担任湘州刺史的委任状久久没有批下来。因为湘州刺史正是司马睿唯一的救命稻草,任凭王导怎么说,他愣是把这事压了下来。他已经有了自己心目中理想的湘州刺史人选。
  深夜,司马睿召见谯王司马承。这位司马承即是“五马浮渡江”中的其中一马,他是司马懿六弟司马进的孙子,论辈分算是司马睿的族叔,官任左军将军(皇宫禁军中层将领)、散骑常侍。
  司马睿开诚布公道:“王敦有叛乱的苗头,我想让叔父担任湘州刺史来制衡他。”
  司马承想了想,答道:“臣临危受命,不敢推辞!不过,湘州曾因杜弢聚众起义,搞得民生凋敝,臣屈指算来,需要三年整顿军务,如果时间仓促,臣就算拼了老命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司马睿有点失望,但他还是相信司马承的忠心,遂顶着群臣的压力,于公元320年底正式任命司马承为湘州刺史。不仅如此,他又给司马承加了一磅,让司马承兼任湘州都督。也就是说,司马承一手包揽了湘州军政大权。
  司马承去湘州的路上途经武昌,出于礼节,他得去拜访王敦。
  此时,王敦正因为亲信沈充没当上湘州刺史耿耿于怀。他见到司马承就奚落道:“您是位风雅文士,却非将帅之才!”
  司马承回道:“王公这话可就不对了。即使铅制的刀也能切割!”原文“铅刀一割”是个古代成语,源自东汉名将班超的话,意喻才能平庸的人偶尔也能派上用场。
  王敦懒得搭理他。待司马承走后,他鄙视道:“谯王只会学古人豪言壮语,肯定没什么作为。”
  不想,司马承来到湘州后,勤勤恳恳,秣马厉兵,成绩斐然。
  不过,司马承说过重振湘州需要三年光景。司马睿当然不敢把宝押在他一个人身上。
  布局江北
  公元321年,司马睿等来了又一个机会。
  祖逖历经多年艰辛,基本平定了长江以北、黄河以南的兖州、豫州、徐州大片地区。
  司马睿的机会,建立在牺牲祖逖利益的代价上。
  他委派戴渊担任司隶、兖、豫、冀、雍、并六州都督。毋庸置疑,他把戴渊抬到江北军事统帅的位子上是为了制衡王敦,可阴错阳差,这最终竟导致祖逖内心不平,郁郁而终。关于戴渊的出身,前面讲过,他出身士族,但到他这一代时家道中落。戴渊沦为江洋大盗,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绑架了江东名士陆机,陆机一句话令他大彻大悟,当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同时,司马睿又委派刘隗担任青、徐、幽、平四州都督。我们知道,刘隗的官职是丹阳尹,手握京畿郡政权,司马睿连刘隗这么重要的角色都派出去,说明他能用的人的确少之又少,说白了,他为换来地方军权放弃了京畿郡的政权。
  戴渊任六州都督,刘隗任四州都督,乍一听牛气冲天,但实际上,戴渊、刘隗治下只有兖州、豫州以及半个徐州是实实在在的,其他七个州(司隶、幽、冀、雍、并、青、平)都是侨州。侨州即是微缩版的州,辖区不过几个县。而即便是那些名副其实的州,经过连年战乱,再加上不受朝廷管辖的坞堡势力,实力也强不到哪儿去。可想而知,这二位军事统帅压力重大。话说回来,这的确也是司马睿所能争取的极限了。
  刘隗给司马睿出了个主意:限定豪族奴客数量,超过规定数量的奴客一律裁撤。奴客本身没有户籍,不能侍奉豪族就变成了流民,如此再把这些流民征募为兵。
  刘隗的计策一石二鸟,既削弱了豪族的实力,又扩充了军队。不过,这是一把双刃剑,其弊端就是让刘隗更不得人心。
  司马睿照此实施,征募了二万流民(都是强行遣散的豪族奴客),并把这批军队尽数移交到刘隗和戴渊手中。
  王敦得知后,给刘隗写了一封警告信:“陛下对你宠信有加,我也打算和你携手匡扶社稷,平定海内。如果你能接受我的好意则帝业兴隆,否则就别指望天下安宁!”
  刘隗也给王敦回了一封信:“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术(引自《庄子》,指人在道义面前分道扬镳)。我的志向只有尽股肱之力为社稷效忠。”
  王敦看信后,火冒三丈,他知道刘隗是要跟自己作对到底了。
  司马睿把司马承、戴渊、刘隗都派了出去担任藩镇大员,而他的另一个亲信——尚书令刁协则依旧坐镇尚书台,毕竟,尚书台政务是重中之重,绝不能放手。可是,紧邻建邺城西的防御重镇——石头城还没人驻守,司马睿只好从矬子里拔将军,他想到之前江东豪族周氏叛乱时,周札没跟侄子周勰(xié)搅在一起,便让周札统领石头城的驻军。
  周札明白这意味着自己将成为王敦的眼中钉,死活不上任。司马睿连利诱带恐吓,跟周札扯了半天皮,最后周札才勉强答应。
  司马睿手里的牌差不多打光了。尚书纪瞻给司马睿提了个醒:“如果真到了社稷动荡之际,臣认为江北的流民帅也能派上用场。”
  纪瞻是最早支持司马睿政权的江东名士,而今,随着顾荣、贺循的相继去世,他成了江东名士中资望最高的重臣。那么,纪瞻所说的流民帅又是些什么人呢?
  先前讲过,祖逖北伐将后赵石勒逼退到黄河以北,而黄河以南和长江以北的区域——包括徐州、兖州、豫州以及扬州淮南郡,则零零散散遍布着大批流民军。流民军的统帅多是坞主,他们接受朝廷的官爵,名义上隶属东晋,实质上却保持半独立性。朝廷对这帮泥腿子从来都没好感,严令禁止他们渡过长江:一来避免扰乱江东稳定;二来让他们充当东晋和后赵之间的缓冲层。
  “那帮人能靠得住吗?”司马睿这么前怕狼后怕虎,也不是没道理。事实上,流民帅为了生存,杀人越货、打家劫舍纯属家常便饭,就连先前名声最好的一个流民帅——祖逖初到江北时,都因实在过不下去而到处抢劫。
  “流民帅的确鱼龙混杂,不过也有心系社稷的忠直义士。郗鉴就是其中翘楚。”
  江北流民帅多如牛毛,为何纪瞻独独看重郗鉴呢?原来,流民帅多出身寒门,就算有出身士族的,名声也不大响亮。也即是说,流民帅群体与江东朝廷根本不搭调。在这群土包子堆里,名士郗鉴绝对算凤毛麟角。
  早在几年前,郗鉴就因为声势浩大被司马睿任命为兖州都督。说到这里,不得不提戴渊的官职——六州都督,其管辖的兖州和郗鉴可是有冲突的。出现这种情况并不稀奇,那些流民帅的官职本来就乱七八糟,他们有的接受东晋朝廷封的官,有的保留往日西晋朝廷、荀氏行台,甚至刘琨封的官,还有的更是接受石勒的官爵,在东晋与后赵之间首尾两端。而且,朝廷封给官爵他们也根本不在意,最多算开张空头支票,因为流民帅整天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就被灭了。司马睿让戴渊担任司隶、兖、豫、冀、雍、并六州都督的时候,大概早忘了先前还任命过郗鉴这个兖州都督吧。
  “纪公的意思是?”
  “召郗鉴入朝,让他把部下带到建邺以增加朝廷军力。”
  这是一招险棋,姑且不提郗鉴本人是否如纪瞻形容得那么靠谱,光想想建邺充斥着大批流民军,就让司马睿心里发毛。但纪瞻的确是一心帮司马睿对付王敦。司马睿犹犹豫豫道:“明天上朝,你把这事提出来跟公卿商量商量吧。”
  翌日,纪瞻正式上疏。他先是夸了郗鉴一番,末了又不忘补了一句:“这事臣难免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还得请王导大人定夺。”大半生混迹政坛的纪瞻无疑是个老油条,他这么一说,两头不得罪。
  可是,这事一到王导那自然也就进展不下去了。王导比司马睿更怕流民帅,他除了担心流民帅扰乱建邺秩序,更担心的是流民帅个个手握重兵,难免削弱自家权力。最后,召郗鉴入朝的事只好暂且搁置。
  公元321年,司马睿布完所有的棋子,终于把手伸向王敦的后盾——王导。他晋升王导为司空,顺便剥夺了王导骠骑将军的官位。这显然是明升暗降,王导在建邺没了兵权。
  司马睿大大松了一口气。可是,他这口气并没能松太久。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江州武昌是江南军事重镇,同时也是东晋权臣——大将军王敦的驻地。
  这天,王敦像往常一样在正厅宴请宾客。酒宴毕,幕僚宾客却无一人起身告辞,他们依旧安坐在席位上静静地等着。因为按照惯例,王敦总要在酒宴后表演他最擅长的助兴节目。
  咣当一声,王敦将酒樽重重拍到面前的案几上。他手劲很大,案几上的其他物件几乎被震飞了起来。随后,他扬起手,身旁仆役赶忙将早已准备好的玉如意(古代搔痒的器具,顶端如人手形状,故名如意)递到他手里。王敦凝视远方,手持玉如意,开始极有韵律地敲打起脚边一个瓷壶。细心的宾客能很清楚地观察到,这瓷壶因为长期被敲打,边缘已经残缺,变得坑坑洼洼。伴随着清脆悦耳的敲击声,王敦唱起了一首乐府诗: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腾蛇乘雾,终为土灰。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盈缩之期,不但在天。
  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这首乐府诗是曹操五十三岁时写的,名为“龟虽寿”。这年,王敦年已五十七岁了。
  王敦唱完《龟虽寿》,右手却还在敲着瓷壶,似意犹未尽,继而,他左手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须,眼神中流露出少见的彷徨和沧桑。
  五十七年,弹指一挥间,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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