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125/152页


  连日来,甘卓已经被王敦催得焦头烂额。现在,他又不得不应付司马承。说实话,国内出了反叛这么大的事,甘卓身为藩镇大员,必须选择加入其中一方,这就是一场豪赌。然而,甘卓谁都不想帮,更准确地说,他是谁都不敢帮,他生怕判断失误进错了阵营。
  邓骞来到襄阳后劝甘卓道:“刘隗虽然不得人心,但他绝不是个祸害天下的佞臣。王敦声讨刘隗,其实是公报私仇!您位居藩镇大员,奉戴朝廷,讨伐王敦,这是建立齐桓公、晋文公那种丰功伟绩的机会!”
  甘卓连连摆手:“我是有心奉戴朝廷不假,但齐桓公、晋文公我可不敢想。”
  一旁,甘卓的幕僚时不时插嘴帮腔:“甘将军就该按兵不动。无论王敦赢还是朝廷赢,他们都会顾忌甘将军的实力,谁也不敢动甘将军一根汗毛,这事闹翻了天都跟我们没关系!”
  邓骞强压住心头火气,继续耐着性子苦劝:“您拒绝帮王敦,这就已经把王敦得罪了。如果王敦成功,您的命攥在他手里,难道还指望平安无事?您妄想坐观成败,这是自取其祸呀!”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甘卓的态度模棱两可。
  邓骞看透了,甘卓谁都不想帮。
  恰在这时,王敦的使者也到了。使者名叫乐道融,毫无疑问,他是奉王敦之命前来催促甘卓举兵攻打建邺的。
  还嫌不够乱吗?甘卓觉得自己都快被双方逼疯了。
  乐道融迈步进甘卓府邸,他扫视一圈,看了看纠结的甘卓,又看了看焦躁的邓骞,心下明白了一切。果然不出所料,甘卓还在左右徘徊。乐道融虽然是王敦的使者,但他从武昌到襄阳这一路上,却一直琢磨:自己真要助纣为虐吗?他做出了一个极大胆的决定,而且,他相信自己有把握结束这场争论。
  乐道融一开口,登时震惊了在场所有人:“琅邪王氏擅权自重,有政见不合者便诬蔑为佞臣,王敦背弃朝廷,兵逼建邺,这是人臣该干的事吗?甘将军您深受国恩,如果跟王敦搅在一起,生为逆臣,死为愚鬼,难道不觉得耻辱吗?”
  转瞬间,局面出现了逆转,本该双方使者各执一词拉拢甘卓,居然一边倒地劝甘卓对付王敦。甘卓目瞪口呆,他怔怔地望着乐道融,想不通这事究竟是变简单啦,还是变复杂啦。
  乐道融又说道:“我帮您出个主意,您假装应承王敦,等王敦离开武昌,逼近建邺时再趁其不备,从后方攻击武昌,如此一来,王敦军队一定崩溃,您的功劳没人能比!”
  甘卓觉得自己被这两名使者推到了绝路上,他暗暗思量:连王敦的使者都劝自己讨伐王敦,没准王敦真会失败吧?踌躇良久,他总算是鼓足了勇气,刚想说——“我打算听从二位使者的建议讨伐王敦。”可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这个时候,他必须挽回些脸面,遂改口说道:“乐道融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众人很无语。说出了你的心里话?早干吗去啦?
  不过即便如此,甘卓还是本性难改,他寻思:先传檄各州郡声讨王敦,看看其他人的反应再决定自己出不出兵。于是,他不仅给襄阳周边郡县,更给远离自己的其他州都发送了讨伐王敦的檄文。镇守广州、交州的陶侃当即派出一支军队响应勤王号召。王敦的大本营——武昌的军心开始动摇起来。甘卓这才真正决定出兵,过了些日子,他率领襄阳军慢慢悠悠走到了长江北岸的沔口。
  可时间不等人,此时,王敦部下魏乂已经率二万大军把司马承围困在长沙城中。虞悝的弟弟虞望战死,局势危急万分。
  司马承很清楚自己撑不了多久,目前唯有依靠甘卓的援军。他向甘卓连连派出使者求援,但甘卓的答复把司马承气了个半死。
  “我出兵沔口,意图截断王敦的退路。希望您能继续坚守些日子。”所谓出兵沔口,说白了,甘卓就是换了个地方按兵不动。
  司马承给甘卓写信言道:“您如果能火速救援长沙,我或许还有活路,您如果再狐疑不决,我必死无疑!”
  遗憾的是,司马承根本没摸清甘卓的心思,甘卓绝不会怜惜自己。唯一能促使甘卓行动的,只有看到己方胜券在握。司马承这封求援信反而让甘卓更加动摇了。
  乐道融等人也劝甘卓赶紧出兵。
  没想到甘卓竟说:“当初陈敏作乱,我先帮他,后又灭他。旁人说我首尾两端,我一直心怀愧疚。如果再干出这种事,我还要不要脸?”
  旁人听罢,心里皆在暗想:这么畏畏缩缩早把祖宗的脸都丢尽了。
  甘卓就这样在沔口停驻了一个来月,他与武昌隔江相望,却始终按兵不动。司马承则固守长沙城,与魏乂进行着惨烈的战争,他预感到,自己的命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清君侧
  起初,王敦因为甘卓的摇摆不定,一直待在武昌没敢动窝。耗了一个多月,他看清了局势。最坚决的保皇派藩王司马承被魏乂围困孤城,破城指日可待;甘卓虽驻军沔口,但根本不敢跟自己交战;陶侃的实力更弱,他从广州派出一支军队北上勤王,半路上就被人截住,完全成不了气候。
  不能再等了,越等司马睿的准备就越充分,自己将从优势转为劣势。
  4月,王敦亲自率军向建邺进发。他抵达芜湖时,再度给司马睿呈上一封奏疏,列数尚书令刁协罪状,逼司马睿处死刁协。与此同时,王敦安插在扬州腹地的沈充也率领族人举兵响应自己了。
  我们来看看国都建邺方面的反应。
  司马睿当然不会把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刘隗、刁协处死。这一个多月他也没闲着,已经征调司隶、兖、豫、冀、雍并六州都督戴渊,青、徐、幽、平四州都督刘隗回建邺勤王。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向那些流民帅求助,更任命流民帅中名头最大的郗鉴入朝担任中领军。这时候,郗鉴迫于石勒的压力退守到淮南合肥,他接到诏书后一路南下。除了他之外,其他流民帅则根本懒得管朝廷里的糟心事,个个作壁上观。
  实事求是地讲,王敦“清君侧”这手牌打得相当漂亮。因为刘隗、刁协都是刻薄人,他们得罪的同僚数都数不清。故此,这场即将到来的战争,其背景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一方面,王敦名义上是“清君侧”,把矛头指向刘隗、刁协两个朝廷公敌,士大夫又都跟琅邪王氏关系很好;另一方面,王敦确实属于犯上作乱。不言而喻,江东众臣的内心无比纠结,他们在忠君道义和盼望刘隗、刁协被王敦灭掉这两种矛盾的心理状态下左右徘徊着。
  太子中庶子温峤就属于这类典型。他问尚书仆射周(yǐ)道:“大将军要清君侧看似也有些道理,应该不算过分吧?”
  周的价值观是忠君道义高于一切,他回道:“陛下非尧舜,哪能没过失?如果陛下有了过失,臣子就发兵犯上,这不是叛乱是什么?”
  这段对话充分展现了江东臣子的复杂心态。相信大部分人都和温峤一样,因为不爽刘隗和刁协,故有心支持王敦。而也有不少像周这样的人,当国难当头,维护皇权就是唯一的选择。不过,从周的回答中也能看出,他也认为这事是司马睿的不对,因为,包括他自己在内的绝大部分同僚都被刘隗和刁协咬过。
  请罪
  我们再看看跟王敦有直接关联、立场更加尴尬的王导以及琅邪王氏一族的情况。按理说,王敦发起叛乱,相关亲属是要被族诛的。事实上,就在刘隗从驻地返回建邺的途中,他已经给司马睿连发密函,建议杀掉王导了。但司马睿没动手,他有点不忍,更重要的是不敢,他不知道这么做到底有没有好处。
  王导明白自己正处于生死关头,他得知王敦发兵的消息后,火速召集了建邺所有族人嘱咐道:“在朝为官者全部脱去朝服,大家闭门谢客,无论陛下做出什么决定,都不准反抗。”接着,他又指名道姓点出了二十几个在朝廷担当要职的族人:“中领军王邃、左卫将军王廙(yì)、侍中王侃、侍中王彬……你们几个从明天开始,每天一大早都要跟我去皇宫门口跪地谢罪!”
  话音落地,一片哗然。
  “我琅邪王氏一族,执掌兵权者大有人在,这么干不是等死吗?”
  “闭嘴!按我说的办!”王导从没这么生气过。继而,他沉吟道:“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我们全族躲过大劫啊……”
  王导很了解自己,他不是个能豁得出去的人。他也很了解司马睿,他知道司马睿同样不是个能豁得出去的人。以琅邪王氏的实力,在建邺发动兵变不是不行,但如果那样做,不知会死多少族人。而且,史书中又会对琅邪王氏做出怎样的评价?琅邪王氏的未来又该往何处走?
  我绝不做司马懿!我要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
  就在王导做出这个决定的当天,族人王含不想束手待毙,逃出建邺,投奔了王敦。这位王含是王敦的胞兄,他跟王敦最亲,在后面还有故事。
  王导正如他说的那样,从此不再上朝,每天带着几十个族人齐刷刷跪在皇宫门口请罪。司马睿漠然无视,同僚也漠然无视,不是他们不想搭理王导,而是在眼前的局势下,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王导。
  4月中旬,戴渊和刘隗相继率兵抵达建邺。刘隗经过皇宫门口时,看见趴在地上的王导,大吃一惊。他暗想:陛下怎么还没杀王导?就算不杀,至少也该把王导软禁起来。
  刘隗恶狠狠地瞪了王导一眼,然后大步流星进了皇宫。
  “陛下!王敦谋反,您怎么还放任王导这一大家子不管?他们随时能当王敦的内应。臣建议现在就把他们处死!”
  “我一直在考虑这事,不过,我得问问其他重臣的意见。”
  “都火烧眉毛了,陛下得马上做决断!”
  司马睿摆摆手,打断了刘隗的话。他下不了决心杀王导:一方面是顾忌琅邪王氏的势力盘根错节,担心会因此引发更大的内乱;另一方面他也对这场仗能否打赢心里没底。一旦杀了王导,就意味着完全没有回旋余地,如果战败,王敦绝饶不了自己。
  刘隗见到司马睿的态度,心彻底凉了,他这才知道司马睿并无背水一战的信念。他心灰意懒地想:这仗大概是打不赢了。
  司马睿屏退了刘隗,随后又召周入宫。这位周,前面多次提到过,他是江北大名士,跟王导关系很好,曾出任过江东集团第一届荆州刺史,适逢杜弢起义未能到任,后返回建邺任尚书仆射兼吏部尚书、中护军,乃是一位手握兵权的重臣。
  周经过皇宫门口时也不可避免跟王导碰了面。
  王导见老友进宫,预感司马睿肯定会跟周商量对自己的处理方案,便冲着周喊道:“伯仁(周字伯仁),我把宗族几百口人都托付给你了!”
  周自然知道司马睿要问自己什么,他也早想好该如何回作答,但不管怎样,在这个敏感时期自己不能跟王导有任何瓜葛,避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于是,他躲开王导的目光,径直入宫。王导不知周的心思,心里没着没落。
  周一进宫,司马睿果然张口就问:“刘隗劝我诛灭王氏全族,你怎么看?”
  周想了很久才开口道:“陛下,王敦谋反与王导无关。王导是社稷忠臣。您如果把王导一族都杀了,除解恨外,于事无补。试问,江东士族有多少人受过王导的恩惠?往后您还怎么在江东立足?”
  司马睿心里咯噔一下。王导是不是忠臣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周代表了绝大部分士族的态度——王导杀不得啊!
  就在这场关乎琅邪王氏全族生死的谈话中,周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跟司马睿一边聊,一边喝起大酒。按说这个错误也在意料之中,周本是个酒腻子,无论到哪儿都少不了狂饮。更严重的是,每次他喝醉都会做出荒唐事。这回也不例外,等周跟司马睿说完王导的处理方案,走出皇宫时已不省人事了。
  在皇宫门口,王导再度见到周。
  “伯仁!伯仁!陛下怎么说?”
  如果说周尚存一丝理智,那就是他仍然记得要避嫌,他还是没搭理王导。然而,仅存的理智也就到此为止了。醉醺醺的周借着酒劲做出了一个极不理智的举动。他经过王导身边时,瞟了对方一眼,然后对搀扶自己的侍从大声说道:“等杀了王敦那伙贼人,我让你们个个都封官授爵!”
  王导闻言,恨得咬牙切齿,他并不知道周在司马睿面前为自己求情,他只知道,在自己危难之际,这个曾经跟自己关系不错的人幸灾乐祸,落井下石。
  周回到家,倒头就睡。酒醒后,他马上又写了一封为王导求情的奏疏,并将之呈递给司马睿。然而,他却把自己刺激王导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次日,司马睿赦免王导全族。
  王导跪在司马睿面前,泣不成声道:“乱臣贼子哪个朝代都有,不料今天竟然出自臣家,这是臣家的耻辱啊!”
  司马睿扶起了王导:“王敦的事跟你没关系。而且,为了让天下人明白你的忠义,我要任命你为前锋大都督,由你亲自率军讨伐王敦!”
  王导明白了:司马睿到底是不敢杀我,让我对付王敦,乃是让我们兄弟兵戎相见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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