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131/152页


  没两天,浔阳太守周光(周访次子,周抚的弟弟)带着部下一千多人从驻地赶去增援王含。他途经姑孰时想拜见王敦,王应死活不同意。周光马上猜到王敦肯定死了。他心里不由得打鼓,这么大场面全靠王敦一人撑着,王敦一死,大势将去啊……
  一封家书
  8月中旬,沈充从吴兴郡带着一万多人北上与王含、钱凤会合。
  与此同时,司马绍也盼来了那支令他朝思暮想的勤王大军。流民帅苏峻和刘遐昼夜兼程,率一万人抵达建邺,流民帅祖约则进驻淮南寿春,将王敦安置的淮南太守驱逐出境。在扬州腹地,亲王敦的义兴(今江苏省宜兴市)太守遭到刺杀。
  局势对王含、钱凤、沈充等人越来越不利了。
  就在这时候,王含收到王导发来的书信。信大意如下:“近来听闻王敦病重,更有人说他已经过世,我心里很是悲伤。六月二十三日(公历7月30日)那天,我得到王邃书信,被告知流民帅刘遐、苏峻等人纷纷南下(从这里再次看出,司马绍和郗鉴征调流民帅的保密工作可谓滴水不漏)。想是陛下担心再生祸乱,所以召他们回京勤王吧。近日,陛下又下诏,除钱凤外,其余人等皆既往不咎。希望你能迷途知返,撤回武昌以求保全门户。
  “前些年,刘隗和刁协两个佞臣祸乱朝政,公卿对二人无不恨之入骨,就连我都希望能借助外力铲除他们。但现在局势跟早先不一样。王敦自进驻姑孰,就渐渐失了人心,王应还小,做不了宰辅重臣。先帝是中兴明君,当今天子又贤明。然而,钱凤窝藏祸心,为一己私欲竟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咱们琅邪王氏受国家厚恩,兄弟个个显赫,你一旦成了逆臣,死后有何脸面复见九泉之下列祖列宗?我不懂武略,心思全在安邦定国上。今天,我身为全军统帅,宁愿抱着忠臣的名节而死,也不愿像无赖一样求生。我劝你除掉钱凤安定天下,这不单是为免祸,更可留名青史。”王含心里不爽,这信通篇都是劝自己投降。他暗想:王导终究还是身不由己做出这种胳膊肘往外拐的事来。他继续往下读,突然,他看出了蹊跷。
  信的最后一段写道:“……朝廷大军势不可当,其中,温峤驻守石头城一万五千人,皇宫禁军有二万人,应詹驻守金城六千人,流民帅刘遐已抵达建邺,王邃昨天率一万五千人刚刚渡过长江。这事眼下还有挽回余地,一旦开战,我深为堂兄感到忧虑。”
  要知道,司马绍为了震慑敌军,颁布诏书宣称有九万人,可王导居然把朝廷军的部署以及真实兵力——总计五万六千人,逐一向王含和盘托出。虽然语气仍是劝王含投降,可其中意图不言自明。有人认为这封信是王导奉司马绍之命写给王含的劝降信,如果真是这样,司马绍肯定会过目,王导这么写肯定通不过。而我们从字里行间的措辞可以感觉到,这完完全全是王导真实感情和想法的流露,且处处为王含着想。史书中没有一个字直接描写王导在王敦叛乱中的立场,可史官大概心有不甘,既想保全王导的正面形象,又想尽可能还原一个真实的王导,故把这封信一字不差地隐藏在了《晋书·王敦传》中,请注意,是记在《王敦传》,而非《王导传》中。
  前文提过,据史料记载,朝廷军有五万六千人,数字的出处即摘自王导这封家书。然而,五万六千人这个数字并不靠谱。首先,南下勤王的流民帅有祖约、苏峻、刘遐等人,可王导只提到一个刘遐,且完全没写明其兵力。不是王导刻意隐瞒,而是王导对流民帅的情况知之甚少。其次,王导提到堂弟王邃率一万五千人渡江,从措辞逻辑上来讲,王邃似乎也是南下勤王的,但王邃的立场显然没那么简单。想是王导担心书信有泄露的可能,故在文字中不便直接点破,他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具体情况交给王含自己去分析。
  如果我们减去王邃这一万五千人,朝廷军的已知兵力则是四万一千人,而那些南下的流民帅,以及化整为零稀稀拉拉赶赴建邺的郗鉴旧部,具体兵力均未可知。
  王含明白了。王导的确希望自己投降,但如果自己非要一战,王导也把所知道的情报悉数相告,尽可能帮自己能打赢这场仗。
  是战是降,选择权留给了王含。
  王含扳着手指头算了起来。如果朝廷军是四万一千人,刘遐最多不会超过一万人,自己有五万人,再加上沈充一万多人、王邃一万五千人……
  这仗还有得打!
  被掩埋的历史
  8月23日,司马绍热情款待了风尘仆仆的刘遐和苏峻,又亲自把二人送到闲置的司徒府好生安顿下来。
  按说流民帅如约而至,应该令司马绍备感踏实,可这天夜晚,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翻腾了一会儿,他从床上坐了起来,传召郗鉴入见。
  俄顷,郗鉴匆匆赶到。
  “朕心里一直悬着个事,想找你商量商量。”
  “陛下想的是王邃过江这事吧?”
  “没错!他也打着勤王的旗号刚刚渡过长江,现在正驻军长江南岸。”
  “恐怕他不是来勤王的,陛下不能不防。”
  司马绍冷哼了一声:“不用想也知道。毕竟,他可是王家人哪……”沉思了好一会儿,他缓缓言道:“朕想让你率军去盯着王邃……”郗鉴手里到底有多少兵?这方面完全无从查证。不过,军事统帅的地位是靠实力说话的,从他在江北鼎盛时期曾招揽过三万流民军,刘遐、苏峻等流民帅又都听他话这几点来分析,他的兵力绝对在刘遐和苏峻之上,也就是说,他麾下至少超过一万人,足以跟王邃抗衡。
  郗鉴闻言,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几乎能听到咚的一声。他对此求之不得。
  为这一天,我已苦等了二十三年!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故事?
  二十三年前,公元301年,赵王司马伦篡位称帝,齐王司马冏传檄各州郡讨伐司马伦。当时的扬州刺史名叫郗隆,他也接到了勤王檄文。幕僚多劝郗隆支援司马冏,但郗隆却左右徘徊,举棋未定。这位郗隆正是郗鉴的叔叔,他之所以不敢公然支持司马冏,全是因为顾忌身在洛阳的侄子郗鉴的安危。郗鉴自小父母双亡,被郗隆抚养长大,叔侄二人感情至深。然而,郗隆无意勤王,犯了众怒,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就是部将王邃。王邃当场发动兵变砍了郗隆父子的头。
  几个月后,司马伦战败,郗隆父子的人头被司马冏带到洛阳。郗隆盯着叔父死不瞑目的双眼,发誓要报仇雪恨,然而,以他当时的力量根本对付不了王邃,他只能把仇恨埋在心底,这一埋就埋了二十三年。
  深夜,郗鉴带着直属流民军离开建邺,前往位于长江南岸王邃军营。他自然不会提前告知王邃,等他抵达时,王邃仍在酣睡。
  “将军!将军!”营中将校慌忙叫醒王邃,“尚书令大人领兵前来与您会合。”
  王邃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犹自嘀咕:“战场在建邺西南,陛下派人来东北跟我会合?哼!想是对我不信任吧……”突然,他猛地警醒,“你说是谁来啦?”
  “是尚书令,郗鉴大人。”
  王邃听毕,大张着嘴。竟然是郗鉴……
  营帐被掀开了。
  郗鉴带着大批侍卫走了进来。
  “久仰王将军大名啊……”
  “你就是郗鉴?”他注意到郗鉴的手握在佩剑剑柄上。
  “正是在下。”
  我是郗隆的侄子。二十三年,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刻……
  接下来,郗鉴与王邃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呢?遗憾的是,史书完全没有任何记载。而且在司马绍与王含、钱凤这场大战役中,身为朝廷军重要统帅的郗鉴也全无踪影,恐怕就是因为他要对付王邃而分身乏术,无暇顾及主战场吧。我们只知道郗鉴后来活得很好,而王邃则从此神秘消失。
  或许郗鉴趁着战乱杀了王邃,也或许郗鉴以权势控制住王邃大军,而后找机会把他干掉,甚至有可能王邃也活着,只是销声匿迹罢了。无论如何,这事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雪耻之战
  让我们回到建邺主战场。
  8月下旬,就在王敦病故没多久,周光赶到秦淮河南。他根本懒得搭理王含,径自跑去见哥哥周抚。
  “王敦死了!你知不知道?”周光心急火燎地问道。
  王敦的死讯是最高机密,除王应、王含、钱凤少数几个人知道外,其他人一概不知情。周抚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
  “没有王敦这事成不了。你赶紧倒戈还有活路。”
  “你住嘴!就算大将军死了,倒戈这种事我也做不出来!”
  周抚断然拒绝。但经周光这么一嚷嚷,王敦的死讯在叛军中流传开来。
  钱凤和沈充清楚,再这么耗下去,士气会越来越低。二人决定跟朝廷军展开决战,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8月31日夜,钱凤与沈充从竹格渚(秦淮河中的浅滩)偷偷渡到北岸,出其不意向朝廷军发起猛攻。应詹和赵胤(赵诱的儿子,曾跟周访剿灭杜曾,并生吃了杜曾心肝)没有防备,慌忙退守到建邺城内。钱凤、沈充直逼建邺城南的宣阳门外。
  坐镇皇宫内的司马绍急了:“流民帅呢!让他们出击!出击!”
  刘遐、苏峻得到旨令,马上从南塘横向截击,应詹、赵胤趁势反攻。钱凤和沈充抵挡不住,连连败退回秦淮河畔。
  “一鼓作气!把他们赶到河里去。”
  朝廷军接连发起猛烈攻势,三千叛军跌落秦淮河里淹死。
  最终,钱凤、沈充仓皇逃回秦淮河南。
  早在沈充北上与钱凤会合前,幕僚顾飏曾给沈充出过三条计策:“上策,破坏玄武湖堤,水淹京师;中策,趁着锐气与王含、钱凤诸军兵分十路同时发起攻击;下策,刺杀钱凤,向朝廷投降。”史书记载,沈充蠢到一条计策都没有采纳,导致战败。这话说得有点扯淡。首先说顾飏的上策,玄武湖位于秦淮河北,在朝廷控制中,要破坏河堤岂不是纸上谈兵?再说下策,虽然沈充是叛臣,但为人相当仗义,刺杀盟友这种事干不出来也不奇怪。事实上,沈充正是采纳了顾飏的中策。然而,叛军没了王敦这个主心骨,根本拧不成一股绳,在这场决定命运的决战中,除了钱凤跟他同心协力外,其他人,包括最高统帅王含,根本毫无行动。史书对沈充没好话,不乏墙倒众人推的意味。
  总之,这场败仗让原本就笼罩在王敦死亡阴影下的叛军士气完全崩溃。
  第二天,王含、钱凤、沈充都明白大势已去,纷纷四散奔逃。事实再次证明,缺了王敦这批人,连逃亡都没个统一方向。其中,钱凤、沈充、周光逃往东南方向的吴郡;周抚、邓岳逃往西边的浔阳郡;王含、王应父子也往西逃,但他们没跟周抚、邓岳一路,关于这些人的归宿,后面马上会讲到。
  9月2日,胜券在握的司马绍颁布大赦令,除王敦几个亲信——王含、王应、钱凤、沈充、周抚、邓岳外,其他人皆既往不咎。随后,司马绍传令诸将,分头追击王敦余党。
  有人说战争比的就是双方谁犯错少。司马绍能打赢这场仗也绝非偶然。两年来,他以超人的冷静布着自己的局,其间从没走错一步。司马家族久违的睿智终于再度从他身上展现出来(虽然他很可能是牛姓后人)。
  苟潦倒,勿相忘
  沈充一路向老家吴兴郡狂奔,钱凤和周光紧随其后。就在逃亡途中,早就心怀二意的周光突然向钱凤发起进攻。钱凤毫无防备,当场阵亡。
  周光提着钱凤的人头返回建邺将功赎罪。朝廷赦免了周光,可周光并不满足,他还想再立一件大功以求封侯。随即,他乘快船溯江追上周抚和邓岳,名义上给二人运送物资,实则打算趁机杀了邓岳。
  周抚和周光两船靠拢,却发现周光的船上根本没有物资。瞬间,周抚察觉出周光的意图,他厉声喝道:“我和邓岳同生共死,你要想杀他就先杀了我!”恰在这时,还蒙在鼓里的邓岳也乘船向周光靠近。周抚慌忙冲着邓岳高喊:“现在连亲骨肉都不讲情分,你来干什么!快跑!”
  邓岳闻言,掉头就跑。周光的计划没能得逞。
  后来,周抚和邓岳逃到荆州西阳郡山里,被当地蛮夷保护起来。
  沈充逃回老家吴兴郡,可还没等他缓口气,苏峻也尾随而至。不仅如此,当地竟还有个女人带着私家军队对沈充围追堵截。这女人乃是王敦第一次叛乱时被沈充杀掉的吴郡太守张茂的遗孀。她是吴郡陆氏族人,为报杀夫之仇,散尽家财招揽军队,不愧是位女中豪杰。
  走投无路的沈充逃到故将吴儒家门前。

当前:第131/15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