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139/152页


  再说皇帝司马衍,这个八岁孩子的母亲被苏峻逼死,舅舅庾亮也跑到了外州,整天都被以王导为首的近臣围着转。他所受的教导,自然是要尊敬、亲近王导。而且司马衍也发自内心地认为这个眉慈目善的老头对自己很好。从此,皇帝见王导必下拜,给王导的手诏开头必写“惶恐言”,中书省诏书提到王导则写“敬问”。
  渐渐地,王导在朝廷里的政治影响力再度崛起。
  杀之代之
  温峤为勤王耗尽了精力,刚回到江州武昌没两天,就一病不起了。他知道等自己一死,陶侃、庾亮、王导肯定会为争夺江州控制权打得头破血流,为避免再生纷乱,遂于临终之际向朝廷举荐部下刘胤代理江州都督兼江州刺史。同时,他又给陶侃写了封情真意切的绝笔信,叮嘱陶侃一定要尽忠社稷。
  此时此刻,手握东晋帝国七州兵权的陶侃,一双眼睛正死死盯着江州局势。他的胃口已经越来越大,迫切渴望一举吞并江州。然而,王导肯定是不想让陶侃或者庾亮把江州夺走,而他的政治盟友郗鉴,距离江州中间还隔着偌大的扬州,纵使王导想把江州送给郗鉴都给不出去。由此,王导唯有力挺温峤遗嘱,坚持让刘胤继承了江州权柄。
  虽说温峤是社稷忠臣,但他看人的眼光却不太准。刘胤不堪其任,很快就闹得民怨鼎沸。
  一时间,罢黜刘胤的呼声尘嚣直上。
  恰在这段时间,苏峻之战中弃大业垒于不顾、只身逃亡的流民帅郭默跑到江州刺杀了刘胤,随后把刘胤的人头送往建邺,自任江州刺史。
  郭默此举与谋反无异。但可笑的是,王导一改先前支持刘胤的立场,反而把刘胤的人头挂在朱雀桥当成逆贼处理,更下诏让郭默名正言顺当上了江州刺史。毋庸置疑,他干出这么颠三倒四的事,唯一目的即是避免江州落入陶侃或庾亮囊中。
  陶侃当然心知肚明,他马上上疏表示要讨伐郭默,同时给王导写了封言辞犀利的信:“郭默杀刺史就被任命为刺史;要是有人把你杀了,是不是也能取代你的官位?”
  王导见陶侃急红了眼,连忙命人把挂在朱雀桥的刘胤人头取下,又给陶侃回信道:“朝廷只是暂时韬光养晦。这一个月里,我们筹措军备,就等着到时候跟陶公您一起讨伐郭默。”
  陶侃看毕,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这哪是养晦,分明就是养贼!”
  公元330年4月,陶侃将郭默围困于浔阳城。豫州江西都督庾亮不请自来,协助陶侃攻城。庾亮的驻地紧邻江州,显然,他也想来分一杯羹。
  6月,陶侃攻破浔阳,将郭默处死。
  江州的归属权依旧按实力说话。在陶侃长长的官衔后面,又加上了江州都督兼江州刺史两个职位。不过,王导还是在朝廷里使了把劲,愣是让陶侃放弃交州和广州的兵权。交、广二州地处穷乡僻壤,实力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说白了,陶侃用两个贫瘠州换来一个肥州,也算是大赚特赚了。
  交广都督职位空出后,朝廷让邓岳补了这个缺。这位邓岳即是王敦旧部,王敦死后,王导上下打点,不仅让朝廷赦免其死罪,更接二连三提拔。如此看来,江州这场乱子的结果居然和先前苏峻之乱完全一样,军事实力最强的陶侃是第一受益人,瞎裹乱的王导是第二受益人。而庾亮白忙活一场,到最后什么都没捞着。
  陶侃晚年虽然执着于争权夺利,但他毕竟为东晋打下了半壁江山,战绩遍布江南各州,算是东晋屈指可数的名将,且口碑相当不错。
  无论在哪儿,陶侃都以治军严明、恪尽职守被人称道。他常说:“圣人大禹尚且珍惜光阴,普通人更该如此,绝不能荒废度日。若活着无益于世间,死后又没留下有用的东西,这跟自毁人生有什么区别?”
  陶侃性格节俭,处理公务更是精打细算。造船时,他将木屑竹头等废料全部收于府库。旁人都觉得他多此一举。等到来年冬天积雪,他将木屑铺在地面以方便路人行走。多年后,桓温伐蜀修补战船,陶侃留下的竹头又全派上了用场。
  公元332年,陶侃北伐后赵,一举拿下北荆州重镇襄阳。很多年后,襄阳成为东晋北伐的重要根据地。
  找回自己
  陶侃自得到江州后,便将驻地转移到了武昌。这里曾是王敦的居所,很多地方仍不免残存着王敦昔日的痕迹。
  “涂了!都涂干净!”陶侃指着一堵墙上的王敦画像,不爽地说道。
  他憎恨王敦,要不是王敦,他不可能被赶到交、广,一待就是九年。然而,在他心底里,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敬畏王敦,憧憬王敦,他越来越怕自己也变成王敦。
  连日来,陶侃频频给郗鉴和庾亮写信痛斥王导弄权,并透露出要废黜王导的意思。但二人的回信却让他大失所望。郗鉴是王导的政治盟友,自不会答应。庾亮虽然恨王导,但本着平衡的原则,也不愿看到陶侃继续膨胀,同样出言劝阻。
  陶侃愤愤地将二人的回信揉成一团,朝墙角丢去。继而,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左手手掌,不禁出神,脑海中回忆起几十年前一件往事。那年,一个相面者对他说:“你左手中指有竖纹,这可是大富大贵之相,应该能坐到三公高位。只是可惜啊,这竖纹没能直达指尖,否则更加贵不可言!”
  而今,陶侃已登三公之位,更兼任荆、江、雍、梁、益、宁六州都督,荆、江二州刺史。比三公还贵不可言的是什么?他不敢往深琢磨,去又总忍不住联想。
  能不能再迈进一步?
  陶侃在案几上铺开纸,提笔开始撰写弹劾王导的奏疏。
  “司徒王导妄居高位,目无君上,尸位素餐……请朝廷将其罢黜,否则,臣誓举六州大军兵谏朝廷,以清君侧!”
  陶侃写毕,愣愣地看着奏疏,心里翻江倒海。
  这奏疏到底发还是不发?……
  他不自觉地抬起左手,死死盯着手掌,恼恨掌纹为什么没有长到指尖。突然,他拿起一根针,沿着左手中指的竖纹使劲向上划去。一道血印从竖纹贯穿到指尖,血滴答滴答地流淌下来。
  陶侃奋力一甩手,血洒在了墙上。
  不知是他老眼昏花还是心有所想,他居然觉得墙上的血印像一个字。
  这分明像个“公”字……
  什么意思?是暗示自己三公做到头了吗?
  陶侃不经意地望向案几旁边,那里摆着两封信。说来也巧,两封信都是前两任江州刺史――应詹和温峤于临终前写给他的绝笔。信中反复叮嘱他要顾念社稷,勿生非分之想。两封信常年摆在案头,其中的内容他早背得滚瓜烂熟。这些年,他每逢心虚杂乱,总忍不住拆开来看。
  此刻,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必须要认真地想明白一件事,废黜王导,到底是出于公理,还是出于私心?
  陶侃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烛台上的蜡烛早已熄灭。他重新点上一根蜡烛,又看了看面前的弹劾奏疏。随即,他将奏疏举到烛火前,燃成了灰烬。
  陶侃重新铺开一张纸,蘸饱了墨,开始写一封新的奏疏。
  “臣出身寒门,才志有限,这些年承蒙朝廷恩宠才位极人臣。有始必有终,臣年近八十,回顾此生,无悔无憾。只是每每想到陛下年少,胡人肆虐,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司徒王导、司空郗鉴、平西将军庾亮三位皆是国之良器,陛下虽天资英奇,国事也当仰仗他们。臣虽不知天命,但也明白该到归葬故乡的时候了,现将节钺,太尉印章,荆、江二州刺史印绶一并奉还朝廷。臣仰恋天恩,不胜感怀!”
  翌日,陶侃将这封逊位奏疏送抵朝廷,并将军资装备、牛马舟船等全部登记造册,封存库府。干完了这些,陶侃体验到了此生中从未有过的坦然。
  公元334年7月29日,无官无职的长沙郡公陶侃登上一艘小船。
  “开船!我们回长沙去。”
  幕僚王衍期苦苦挽留。
  陶侃笑望着王衍期道:“我这糟老头子现在连站都站不稳了,你难道还要把老夫留在这里不成?”
  江面上传来阵阵陶侃爽朗的笑声。
  第二天,陶侃在船上去世。
  陶侃享年七十六岁,他过了四十一年戎马生涯,为东晋打下大片疆土。讨伐苏峻一战中,他曾徘徊不前,差点沦为甘卓之流,得到江州后,他意气风发,又差点变成王敦。可最终,陶侃依旧是陶侃。
  陶侃年轻时鄙视《老子》《庄子》,认为都是些浮夸之言。可到年老时,却又常常思索月盈则亏的道家理论。
  陶侃有十七个儿子,但遗憾的是,大多不成器。就在陶侃的葬礼上,几个儿子竟发生内讧,终酿成兄弟阋墙的惨剧。不过,陶侃的曾孙在历史上相当著名,便是写出《桃花源记》的东晋著名诗人陶渊明。
  反戈一击
  诚然,陶侃是王导最强也是最危险的政敌,但因为中间夹着庾亮,三方彼此制约还算平衡。随着陶侃死去,局面即将发生改变,而这种改变,对王导极为不利。
  陶侃治下两个大州――荆州(包含原湘州)和江州,以及雍、梁、益、宁四个侨州瞬间成了无主之地。史书记载,陶侃死前并没有向朝廷建议由何人来继承这六个州的军政大权。由此引发的结果必然是谁抢到就归谁。
  距离荆、江二州最近的藩镇大员非庾亮莫属,庾亮完全有能力兼并陶侃领地,而王导则在荆江没半点势力。
  王导慌了神,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扶植陶侃儿子上位,避免这几个州落入庾亮囊中。
  然而没两天,悲剧传到了建邺,陶侃最有实力的几个儿子居然各自带着数千士兵展开火并,其中一个更当场被杀。闹出这样的丑闻,陶侃的儿子谁都别想继承父业了。
  与此同时,庾亮果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兵占据了荆江,同时又发动朝中势力,为自己继承陶侃地盘营造舆论基础。
  王导不是不想拦,而是根本拦不住。最终,朝廷只能宣布,让庾亮任荆、江、豫、雍、梁、益六州及江西都督,兼荆、江、豫三州刺史。
  如此一来,庾亮不仅将陶侃昔日的领土收入囊中,更在豫州和江西(扬州西部)保有一席之地,其势力范围与建邺朝廷近在咫尺。王导如坐针毡。
  不过,庾亮本来坐镇江西芜湖,随着地盘扩大,他也把驻地转移到了西边的江州重镇武昌。
  王导必须要反击,就算拿不下荆江,至少也要把庾亮从江西赶出去。为此,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公元335年5月,机会来了。
  历阳太守袁耽突然上疏朝廷,声称后赵石虎大举进犯历阳,请朝廷速速派兵增援。
  这里面可有故事了。
  先说这位石虎,他是石勒的堂侄。两年前,公元333年,石勒死,其子石弘继位,翌年,石虎杀石弘篡位。此时,石虎真是要攻打历阳吗?史书中将石虎这次军事行动称为“南游”,说白了,石虎是来旅游的,他从淮南(祖约战败后,淮南沦入后赵势力)来到长江北岸,欣赏完大江东去的美景后就返回北方了,其间,他压根没踏足历阳境内。不过,确实有十几个后赵骑兵来到历阳。或许他们只是开个小差抢钱抢女人,也或许是伺机观察敌情,但肯定没跟晋朝军开战。
  再说袁耽。且不说他小题大做,即便他真觉得有危险,也该知会近在眼前且军事实力更强的庾亮出手援助。事实上,袁耽在奏疏中故意没写明闯进历阳郡的骑兵数量,倘若他写了,恐怕只会换来朝廷一句答复――这么点破事自己去解决。而庾亮那边,虽然史书没有记载,但可以确定的是,袁耽绝对不想让庾亮知道有这回事。
  这位袁耽是王导的铁杆亲信。苏峻之战中,正是他游说路永做了“二五仔”,保护王导逃出石头城的。
  袁耽到底想干什么?让我们接着往下看。

当前:第139/15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