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140/152页


  此刻,朝臣听罢袁耽的奏疏,个个吓得慌了神。
  王导很镇定。他上疏奏道:“军情紧急,刻不容缓,臣请率军救援历阳。”
  这回倒是没人吵架。朝廷火速拜王导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命其亲率中央军出战。前文说过,假节、持节、使持节、假黄钺分三六九等,庾亮被授予的假节(平时没权力处置人,只有战时可处死犯军令者)为最低等(当然,即便是获得假节的将领也屈指可数),而王导的假黄钺(也称假节钺,任何时候想杀谁就杀谁)为最高等,一般人见了腿都会发软。
  王导亲率中央军出征,郗鉴则派兵进驻建邺,帮王导稳定朝廷局势。
  随后,王导分遣亲信赵胤、路永等人进驻至慈湖(今安徽省马鞍山市北)、牛渚(今安徽省当涂县)、芜湖(今安徽省芜湖市)一带。大家看看地图就会知道,这些地方都位于长江东南岸,正是晋朝时的扬州江西。
  旦夕之间,王导的势力遍布江西诸郡。紧跟着,王导顺势让侄子王允之做了江西都督。当时,庾亮任荆、江、豫、雍、梁、益六州及江西都督,王导这么干,等于把江西从庾亮手里生生抢了过来。政客无论干什么都得讲理,王导的理由是:你自己地盘出了这么大事还不知情,你守不好我帮你守。
  可是,军情毕竟出现在长江西北岸的历阳郡,不往历阳派兵实在说不过去。王导装模作样也往历阳派了支军队。不用想,这支军队来到历阳后,见一切风平浪静,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没几天,这场名义上对付后赵,实则指向庾亮的军事行动宣告结束。
  王导回朝后,官拜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集朝廷军政大权于一身。到了现在,大家才醒过味来,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袁耽与王导联手演的一出戏。
  袁耽以误报军情罪遭到罢免,没两天,王导又提拔他做了从事中郎。不过,袁耽估计为这事承担太大心理压力,没多久就病死了。有人猜测王导杀人灭口,但以王导的个性应该是做不出来的。
  庾亮着着实实吃了个哑巴亏。只能眼睁睁看着王导在朝廷里大行其道,内心的怨恨无以复加。他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我要夺回江西,废掉王导!
  淮水不绝
  自王导从庾亮手里夺过江西,转眼已过了三四年。
  这天,庾亮派幕僚王羲之回建邺述职。你没看错,我也没写错。王羲之的的确确是庾亮的幕僚。众所周知,庾亮是王导的头号政敌,王羲之作为王导的侄子,为什么会投靠庾亮呢?
  王羲之在给朋友的一封信中曾间接提及此事。信是这样写的:“我向来不喜欢在朝中做官,当初王丞相(王导)想让我当他的幕僚,我誓死不从。”
  王羲之拒绝王导到了誓死不从的地步,却加入庾亮幕府,这让人很难理解。大概有以下几个原因。
  王羲之从小有口吃的毛病,在家族中并不出众。他十三岁那年去拜访周,正赶上周家高朋满座。酒席宴上,众人还未来得及动筷子,周便将最名贵的主菜——烤牛心,亲手送到王羲之面前,请王羲之先尝。大家见这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竟能得到周大名士如此青睐,不禁对他刮目相看。从此,王羲之声名鹊起。周对王羲之有知遇之恩,然而,周后来却因王导而死。这事想必令王羲之耿耿于怀。
  在王导的诸多幕僚中,有个名叫王述的。王述并非琅邪王氏族人,而属于太原王氏,他是魏朝名将王昶的曾孙、王济的堂侄,他的爸爸便是被奉为东晋初年第一名士的王承(王济堂弟)。王舒深得王导赏识,可他与王羲之私交极差。或许,王羲之拒绝进入王导幕府,也有不想与王述同殿为臣的缘故。
  另外,王导对想拉拢的人一向过度纵容,对朝中异己则一棍子打死,这点备受同僚非议。王导的小妾雷氏更因屡屡干涉政务被同僚戏称为“雷尚书”。王羲之对王导的所作所为也看不顺眼。
  还有一点,王羲之在族中不太受王导待见,而他的父亲——首倡司马睿渡江的王旷,最后生死不明。这始终是王羲之的一块心病。这其中的内情,下面马上会讲到。
  王羲之既来建邺,出于晚辈的礼貌,自然要去拜见王导。
  最近这段日子,王导身体颇感不适,已经连续好几天没上朝了。
  王羲之迈步走进王导的寝室,只见王导斜靠在床上,精神已大不如前。
  “侄儿拜见伯父。”
  “过来,过来,坐到我旁边来。跟我说说,你从武昌到建邺这一路上,有没有听到外人议论我。”王导朝王羲之招了招手,示意他坐到近前。
  “大家还是念您的好,可确实也有些人对您某些做法颇有微词。”
  “我就知道。他们说我办事糊涂,可我把话撂这儿,早晚有一天,世人会觉得还是糊涂点好。最近庾亮怎么样?有没有消停点?”
  王羲之没正面回答,而是婉转答道:“庾公的情趣依旧幽深宏远,外人难以看透。”
  “哼!你知道竺法深怎么评价他?”竺法深也是琅邪王氏族人,他十八岁出家,取法名竺法深。
  王羲之摇了摇头。
  “竺法深说他肚子里藏的荆棘有三斗多。你小心别被他骗了。他能干出什么好事来?还不是整天琢磨怎么对付咱王家?从他那儿刮来的风我都嫌脏。”
  王羲之无语。
  “先前我让你当我幕僚,你死活不答应,反倒接受庾亮的延揽,这事真把我气个半死。你再看你那几个堂兄弟,彭之、彪之(王彬的两个儿子)就别提了,真是笨得跟猪一样!什么都指望不上!再说允之,我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当初我先是举荐他当义兴太守,后又举荐他做江西都督,可他跟他爸王舒一个德行,宁肯死赖在建邺也不愿意出去。我费了半天口舌,才好不容易把他说服了。他还满脸不高兴,好像我要害他似的。我这么劳心费力图的什么?还不是怕万一朝廷再生变故,到时候咱王家能有个外援吗?”近两年,王导能仰仗的堂弟王彬、王舒等人均已去世,子侄中确实没几个能提得起来的。
  王导发完一通牢骚,情绪稍稍平复了些:“你做了庾亮的幕僚,一开始我是很生气,可转念一想,或许也不是坏事。咱王家总不能跟庾家一直这么斗下去吧……”此时,王导已经意识到,如果庾亮真要跟自己动刀动枪,以建邺那么点兵力是肯定没戏的。等他一死,琅邪王氏的前途将更加危险。而身兼三重身份——王氏族人、庾亮幕僚、郗鉴女婿的王羲之,将来才是维系庾、王、郗三家的关键。“算了,不提那些烦心事。你字练得怎么样啦?”
  “侄儿一有闲暇就练字,最近观察鹅的动作颇有神韵,并从中领悟到了些笔法。而且,内人(郗璿)也时常提点侄儿的书法。”
  “好啊……郗家真是帮了咱们不少忙。”王羲之说的是书法,但王导心里想的则是政治上的支持。
  “伯父,侄儿有件事,一直憋在心里。”
  王导凝视王羲之,缓缓言道:“你是想问你父亲吧……”
  “正是。侄儿想听伯父再讲讲父亲。”
  “提起他啊,真不知该从何说起……”王导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开口。
  “那天,我们兄弟几个商量家族前途,没让他参与。他被关在门外,急得团团转,最后竟扯开嗓门喊着要报官。我们只好让他进屋。”想起那些陈年旧事,王导情不自禁露出了淡淡的笑容,“结果他一进屋就提议下江东。自然谁都不同意。但我想了又想,我觉得他说得有道理,现在回首往事,他的确是说对了……可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他战死了!”
  三十年前,公元309年,也就是司马睿及琅邪王氏一族下江东的第三年,王旷奉东海王司马越之命北伐胡人。他越过太行山后,遭遇汉赵皇帝刘聪的大军。王旷全军一万九千人,包括副将全部阵亡,可王旷本人的结局却在史书中只字未提。
  “我父亲……他真的死了吗?”
  王导深深叹了口气。他知道内情——王旷是投降了匈奴啊!可是,琅邪王氏的族谱上绝不能有这样的记载。他死死盯着王羲之的双眼:“你记住,你父亲是战死了!”
  王羲之已是泪流满面,他也曾有耳闻,父亲还活着,可是,他只能也必须相信王导的话。
  或许正由于王旷投敌,王导一直不太喜欢王羲之。此刻,他竟对王羲之露出难得一见的慈爱微笑:“我给你讲个故事,这故事我从没跟别人说过。”
  王羲之抹了抹眼泪:“伯父请讲。”
  “当年,纵然你父亲拍着胸脯保证下江东的好,可莫说其他人,就连我也拿不准。后来,我偷偷去找郭璞算了一卦。”
  “郭璞?就是被堂伯(王敦)杀掉的郭璞?”
  “对,就是他,别提你堂伯。提起他我就来气。郭璞当场卜卦,我看着郭璞一脸严肃的样子,心里别提多着急了。那时候我们兄弟几个已经开始为南渡各做准备,万一郭璞说不行,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在我纠结的时候,郭璞指着卦象对我说,‘吉,无不利,淮水绝,王氏灭’。”
  “淮水绝,王氏灭……”
  “是啊……我这一听,心里顿时就踏实了,因为我知道,淮水,绝不了!”
  三巨头
  虽说王导自知斗不过庾亮,但他权倾朝野,已是骑虎难下了。
  公元339年,庾亮和王导剑拔弩张,矛盾终于面临爆发。
  庾亮试图拉拢郗鉴联手废黜王导,但被郗鉴断然拒绝。
  这年4月,庾亮突然上疏请求北伐,还没等朝廷同意,他就开始大规模调整辖区内的军力部署。
  几乎一夜之间,扬州以西整个军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庾亮任命三弟庾怿(yì)为雍、梁、秦三州都督,镇守魏兴(今湖北省安康市);五弟庾翼为南郡太守,镇守江陵;桓宣为沔北都督,镇守襄阳;毛宝为江西都督,镇守邾城(今湖北省武汉市新洲区)。值得注意的是,毛宝是直接取代了原江西都督王允之,而王导全无还手之力。显然,庾亮借口北伐,又把江西从王导手里夺了回来。紧接着,庾亮将暗通王导的江夏太守陶称(陶侃的儿子)处死。
  几天后,庾亮派出两支军队攻向成汉帝国(固守巴蜀的李氏王朝)的汉中、巴郡(今重庆市)、江阳(今四川省泸州市),一举擒获多名成汉地方高官。同时,原本驻守魏兴的庾怿突然挥师向东南,进驻距离建邺不远的姑孰。毫无疑问,庾怿是来盯着王导的。
  不过,庾亮搞这么张扬也不单单是为对付王导,他是真想北伐,只要北伐成功,他的声望就会一蹿而上,到时候别说王导与郗鉴联手,就算满朝公卿都跟他对着干,他也不怕了。
  5月,庾亮上疏请求亲率十万大军进驻江北。庾亮声称十万,但实际上,他辖区内能直接控制的兵力四万左右。通常情况下,只有给敌人看的讨伐檄文诏书才会有意夸大兵力,但庾亮给朝廷的奏疏也夸大兵力,毫无疑问是为了吓唬王导。
  王导已经看出来,如果再跟庾亮作对,这十万大军的目标很可能会指向自己,以目前的局势,他无论如何都干不过庾亮。
  于是,王导一方面为讨好庾亮,另一方面则希望借庾亮北伐分散其对自己的注意力,一改常态力挺庾亮北伐。有人认为,王导判断庾亮北伐一定会失败,故抱着看笑话的心态撺掇庾亮。这种论点实在有点夸张。王导的眼光有没有这么准姑且不提,单说庾亮这回可谓倾巢出动,如果他败了,整个荆州和江州都将面临沦陷的危险,王导会不会为了搞死庾亮赔上帝国的半壁江山?有没有必要把王导黑化得这么厉害?诸位就见仁见智了。
  庾亮要北伐的消息传到京口,郗鉴闻讯,大惊失色。他知道,庾亮根本不是这块料。
  多年来,每逢陶侃或庾亮想跟王导作对,郗鉴总是坚定地站在王导一边。然而这次,他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不管十万还是四万,庾亮肯定是把荆州和江州的家底都掏空了,他要跟后赵一战定乾坤。这是孤注一掷的疯狂举动,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郗鉴是个生意场上的高手,早在王敦之乱时,他把人脉和流民军留在江北,自己只身来到建邺,等王敦之乱被平定后,他返回江北,又跟朝中重臣王导结盟,他明白,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分散稳妥的投资才是不败之道。
  郗鉴一拳狠狠地捶在案几上。庾亮真是疯了!而王导,为了保全自身,居然不惜败光帝国的家底,撺掇庾亮北伐。
  往昔,郗鉴的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家族利益,可若连国都亡了,家又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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