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146/152页


  首先说郗昙,他是郗鉴次子。早先,郗鉴稳坐在东线统帅位子上长达十几年,徐州和兖州早就成为郗氏雷打不动的地盘。虽说后来也有何充、殷浩短暂管理过徐、兖,但这里的人还是只认得郗家。所以,最终由郗昙接掌徐、兖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接着说谢万,他是陈郡谢氏族人。前文提到过的王敦幕僚――大名士谢鲲即是谢万的伯父。谢鲲曾在王敦手下当差,这算是一段颇不光彩的经历,但很幸运的是,谢鲲把女儿谢真石嫁给了褚裒,而褚裒和谢真石生的女儿褚蒜子鲤鱼跳龙门,变成了皇太后。借着褚太后这层关系,陈郡谢氏的家族地位扶摇直上。
  在讲殷浩北伐时,我们讲过一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谢尚。他是谢鲲的亲儿子,官任豫、冀、幽、并都督,绝对是司马昱派系的顶梁柱。
  公元357年,谢尚病死,堂弟谢奕继任。这位谢奕,身份可有点复杂了。本来谢氏属于司马昱一派,但谢奕却跟桓温是好朋友,所以,他算是个脚踩桓温、司马昱两条船,在两头都很吃得开的人。出于这个原因,谢奕做官做得比谢尚更牛,除了任豫、冀、幽、并这四个州的都督外,更兼豫州刺史。
  然而好景不长,谢奕在这个位置上只做了一年也病死了。
  当时朝廷有大批公卿向桓温卖好,提议让桓温的弟弟桓云接替谢奕,但这么一来,整个东晋帝国东西两线兵权将尽归桓氏之手,司马昱想来想去,最终还是把谢万(谢奕胞弟)托上了位。
  一方面,桓温与谢奕的交情笃深;另一方面,谢家也是桓温拉拢的对象,所以这项任命并没受到桓温的干涉。
  到了公元359年(桓温收复洛阳两年后),出事了。
  这年冬天,两位东线统帅――谢万和郗昙兵分两路,联手北伐前燕。
  联手讲究的是默契,但这两位可说是一点默契都没有。
  仗打着一半,郗昙突然以生病为由撤军,更夸张的是他根本没跟谢万打招呼。谢万看郗昙跑了,竟误以为是前燕军把郗昙打败,便也跟着跑。郗昙是有准备地撤军,谢万却是仓促撤军,他这一仓促不要紧,结果导致全军溃散。
  战后,名城许昌以及大半个兖州和徐州全部落入前燕势力范围,刚刚收复的洛阳城四面楚歌,这也是后来洛阳沦陷的重要原因。
  谢万很没面子,他是舍弃了大军,一个人狼狈逃回来的。
  统帅做到这份儿上,不是丢人的问题,而是犯罪的问题。将士群情激奋,把谢万五花大绑。
  “几万大军就因为你的无能被打得落花流水,你还有脸苟活于世吗?”
  刀架在了谢万的脖子上。
  即便是谢万失职,但下级要斩上级也等同于哗变,一般来说没人敢捅这么大娄子。但谢万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平日里,他对麾下将领恣意凌辱,全不给对方留一点面子,仇恨的种子早就种下了。
  谢万感到脖子上飕飕凉意,他闭上了眼睛。
  这时,几名将领突然上前,搪开夹在谢万脖子上的刀锋。
  “等等。尽管谢万这人不怎么样,但念在他哥哥的分儿上,还是饶他一条狗命吧!”
  要斩谢万的将领听到这话,踌躇良久,最终把刀收了回来。
  “好吧。就看在他哥哥的分儿上……”
  鹤飞云霄
  谢万的哥哥名叫谢安。长期以来,谢安的主要工作就是帮谢万擦屁股。
  谢万刚骂完下属,谢安扭头就跑去给人送礼安抚。谢安是大名士,军营里的大老粗眼见谢大名士这么低声下气替弟弟赔罪,心里的气也算勉强消了。正是因为谢安往日的谦恭,谢万保住了一条命。但战败之责推卸不掉,谢万最终还是被贬为庶民。
  谢安已四十多岁,一直未曾踏上仕途,并不是因为没人看得上他,而是他不想。无论谢安是真的追求隐居遁世,还是想靠隐居给自己博一个高深莫测的名声,以图将来在官场能有个高起点,总而言之,这些年他过得逍遥自在,整天就是跟各种文化人和社会名流交友清谈,诸如书圣王羲之就是他的座上客。
  这天,谢安邀至交好友出海游玩。
  他的船很华丽,又配置众多美艳歌伎,一路上莺歌燕舞。不多时,海上起了风浪,船越来越颠簸,歌伎的弹奏开始走调,更不时传出几声惊叫。不过,船夫常年给谢安划船,知道谢安的秉性,他们不仅没控制船的颠簸,反而更朝着大浪驶去。
  船越颠,谢安就越高兴。
  船舱内,以王羲之为首的几位名士正坐在谢安周围开怀畅饮,有人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每隔一会儿便要跑到船舱外呕吐,引得同伴捧腹大笑。
  本来酒席上欢声笑语,但喝着喝着,谢安突然想起被贬的弟弟,以及家族惨淡的前途,不禁愁上眉梢。
  “不知道这次万石(谢万字万石)会不会因被贬有所醒悟。”
  王羲之耷拉着眼皮,摇摇头道:“我早说过,万石可居庙堂,却无将帅之器。前两天他给我写了封信,言辞仍是一如既往地盛气凌人。你就别指望他能有什么改变了。”
  谢安听罢,叹气无语。
  在谢安旁边,除了一众名士,还有位僧人。这僧人面前摆着张茶案,他一直自顾自地饮茶,与周遭环境颇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见谢安面露愁苦,不禁莞尔一笑。
  “谢君,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可逍遥否?”僧人名叫支遁,字道林。支家世代信佛,支道林二十五岁即出家,不仅佛学造诣极深,更精通老庄哲学,乃是当世名僧。
  谢安听支道林问他,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想了片刻,他支支吾吾地答道:“逍、逍遥。”
  支道林品了口茶,娓娓言道:“《庄子》讲,遵循本性便是逍遥,逍遥是人情中最美好的部分。那请问桀(夏朝暴君)、盗跖(春秋大盗)这些人本性残暴,他们为祸天下,算逍遥吗?”
  谢安摇了摇头:“不算……”
  “既然桀跖不算逍遥,贫僧再请问,那些明明有能力扭转乾坤,却只求置身事外者算不算逍遥?所以说,逍遥因人而异,绝非拘泥于形式。有人隐居山林逍遥,也有人居庙堂逍遥。谢君又当如何呢?”
  支道林的话正戳中谢安的心坎。原先,谢安从不想过早涉入官场,但随着谢万被贬,陈郡谢氏家族声威一落千丈,不能不令他陡生危机感,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到出仕的时候了。不过谢安并没下定决心,他仍在做官和隐居二者间摇摆。而且就在几天前,他同时收到桓温和司马昱的礼聘,两位权臣都想征谢安做自己的幕僚,谢安均未答复。
  “在下实在想不明白。”
  “我给你讲个故事。”
  谢安正坐静听。
  “有个朋友知道我喜欢仙鹤,所以送了我一对小鹤。不久,小鹤翅膀长成,我不舍得它们飞走,故剪掉其羽毛。但马上我便后悔了,它们既然有冲上云霄的资质,我又怎能将其扼杀呢?所以后来,等它们羽翼丰满,我再也不加以干涉,只是任凭它们翱翔天际。”
  讲完后,支道林直盯着谢安的眼睛。
  “我看谢君也有冲上云霄的才略啊!”
  谢安听毕,缓缓点了点头。
  公元360年,谢安接受桓温聘请,加入桓温幕府。谢万一年后病死,谢安成为陈郡谢氏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政敌之间
  桓温攻下洛阳后的第五年,公元361年,东晋第五代皇帝――年仅十九岁的司马聃(dān)驾崩。由于司马聃到死没生下儿子,皇位只好传给他的堂兄弟――时年二十一岁的司马丕。司马丕是司马衍长子,即是当年何充想立没立成的那个婴儿。
  司马丕自坐上皇位,就不知着了什么魔,整天拿仙丹当饭吃,一门心思想得道升仙。现代人都知道,所谓的仙丹,富含水银等多种重金属,他这么作死能不能得道不知道,但升天是肯定的了。
  仅仅过了四年,司马丕即一命呜呼。他也没儿子,于是,皇位又传给了他的胞弟司马奕(司马衍次子)。司马奕年仅十四岁,基本也是个摆设。皇太后褚蒜子身价飙升,成为三朝皇太后。朝政大权则依然掌握在会稽王司马昱手中。
  司马昱论辈分是司马聃、司马丕、司马奕三届皇帝的叔祖。这些年,他始终把遏制桓温当作头等大事,并相继扶持了好几个东线统帅。可是,这些东线统帅没一个靠谱,更不乏像殷浩这样被桓温弹劾赶下台的。眼看东线统帅立一个倒一个,司马昱面对桓温越来越弱势。不过,由于士族全都支持司马昱,司马昱在朝廷依旧拥有最大话语权。而桓温虽然接连斗垮了多任东线统帅,却始终没机会把手插进东线。
  为什么士族会支持皇室抗拒桓温呢?这里要介绍一下东晋的政治形态――门阀政治。
  门阀政治的特点是士族掌握政权。士族秉承着一个理念――避免任何政治动荡,尤其是改朝换代。倒不是说他们对司马氏有多忠心,而是因为皇帝徒具虚名,这对他们而言是最好的时代。
  如果把东晋比作公司,皇帝充其量算个占小股份的法人代表,司马昱算手握稍多股份的CEO,而建邺的几大家族――琅邪王氏、太原王氏、颍川庾氏、高平郗氏、陈郡谢氏则掌握绝对高额股份。可能有人会问,在王导、郗鉴、庾氏兄弟死后,这几大家族的权势应该业已衰败,为什么仍能左右政局?国家的股份又到底是什么?爵位?食邑?这只是浅层次的表现形式,真正决定他们股份比例的,乃是无形的政治影响力。
  如今,占据董事会大半席位的几个股东发现子公司负责人桓温有反吞母公司的危险,肯定要联起手来枪打出头鸟。
  再说桓温。他自收复洛阳后,隔三岔五就跟朝廷提议迁都。朝廷为了让桓温消停,唯有不断给他加官晋爵。由此,桓温得到大司马、侍中、都督中外诸军事、扬州牧、录尚书事、假黄钺一系列官衔。
  桓温唯一的追求就是北伐中原,建功立业。然而,在经历了十几年的权力角逐后,他的心态和价值观不知不觉发生了改变。而今,他已年过半百,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心无旁骛只想北伐的人,他仍然渴望北伐,但同时,他也越来越渴望最高权力。
  桓温和朝廷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发紧张。
  本来,桓温既已是都督中外诸军事(执掌中央军权)、录尚书事(监管尚书台政务)就该入朝辅政。但对这个问题,司马昱前怕狼后怕虎。不让他入朝吧,保不齐哪天桓温狗急跳墙就能率大军把建邺给围了。让他入朝吧,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心里更发毛。而处在桓温的立场,他一样对这个问题拿不定主意。入朝辅政无疑会让自己的权威更上一层楼,但要跟建邺那几大家族左右周旋,实在不是自己的强项,而且更得时刻防着政敌刺杀。
  公元364年7月,司马昱硬着头皮让桓温入朝。桓温则硬着头皮拒绝。司马昱一看桓温不敢来,反倒壮起了胆,两个月后,他再度催桓温入朝。桓温前思后想,这回竟一口答应下来。可桓温刚上路,司马昱又怕了,赶忙下诏阻止桓温。
  桓温半路上接到朝廷禁止其入朝的诏书,便在赭圻(今安徽省芜湖市西南四十公里处)屯驻下来。
  《太平寰宇记》中记载了一个小故事,描述当时的紧张气氛。距桓温驻军的赭圻下游十里处有座江心岛,岛上栖息着很多水鸟。一天,鸟群突然惊飞起来。桓温见状,第一反应是朝廷派兵来攻打自己,全军顿时戒备森严。过了好一会儿,全无动静,大家才知道是虚惊一场。此事过后,这座江心岛遂被命名为战鸟山。
  司马昱让桓温入朝,桓温踌躇不前;不让桓温入朝,又让桓温有了底气。两人就这样小心谨慎地试探着对方的底线。
  公元365年3月,桓温在赭圻住了半年后,继续向建邺进发,最后,他驻军到了扬州姑孰。这里离建邺近在咫尺。
  司马昱闻听此消息,只觉汗毛倒竖,他不知道桓温到底要干什么。经过一番考虑,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亲自去拜会桓温,亲眼见见这个和自己斗了十几年的政敌。有什么话摆在台面上说,什么问题都能谈。
  二人会晤的地点,一不在建邺,二不在姑孰,而是选择在建邺和姑孰之间,位于长江中的洌洲岛(今安徽省马鞍山市以西的江心岛)。
  史书中并没记载这两位政敌到底谈了些什么。但是,我们可以通过事后的结果猜出会谈内容。

当前:第146/152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