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48/152页


  曹髦率军奔出云龙门。
  这个时候,司马昭的同母弟司马榦(gàn)闻听皇宫兵变的消息,匆匆赶至,打算拦住曹髦。然而,他在皇宫的一个掖门处却被守门将满长武拦住了。
  “满长武,你闪开,皇宫有变故,快让我过去!”司马榦对守卫掖门的满长武说道。
  “未经陛下宣召,任何人不得通过此门,请公侯见谅。”满长武并没有屈服于司马榦的权势,毅然坚守着掖门。这位满长武,正是昔日扬州都督满宠的孙子,他不愿意充当司马氏毁灭曹氏的帮凶,但他力量微薄,只能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做到这一步了。
  少顷,司马昭的幕僚王羡也来到满长武驻守的掖门:“满长武,我要进皇宫!”
  “此门不通!”满长武守护这道门,没有放任何一个司马家的人通过。司马榦和王羡无奈只能绕道,他们兜了个大圈子,最终没有赶上曹髦。
  曹髦正在进行他生命中最后一次狂奔:“前面就是止车门!众军跟我冲出去!”这是一条冲破压抑通往解脱的道路。
  守卫止车门的是司马懿第五子——司马昭的异母弟司马伷,补充一下,他的老婆便是诸葛诞的女儿。司马伷望着曹髦坐在车驾中,身旁跟着数百疯狂的禁军一齐向自己这边冲过来,早吓得魂飞魄散。“挡住陛下!挡住陛下!”他大喊道。可是守门侍卫全都忍不住后退。
  “陛下,这里是止车门,不得擅自通过,否则请恕臣下无礼了!”司马伷壮起胆,只身挡在曹髦面前。
  “你能怎样?”曹髦猛地从车驾上站起来指着司马伷呵斥,“胆敢拦驾者,杀无赦!”伴随着皇帝的吼声,驱车的马匹也仰天嘶鸣,无所顾忌地向止车门狂奔而去。司马伷只能闪身避让,他身后的守门侍卫更吓得纷纷退散。
  曹髦不再理会呆立的司马伷,率军冲出了止车门。
  五年前,曹髦第一次走进止车门时,谦谨地下车步行,一名臣子对他说:“您贵为天子,不必下车。”他答道:“我被太后征召,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是止车门,我怎能乘车通过?”当时,他说完这番话后,强压着兴奋,为自己的气度感到欣喜。我的贤德一定能博得臣子的忠心,大魏国将在我手中复苏,他曾这样祈盼过。可在随后的五年里,曹髦渐渐看清了残酷的现实,扭转乾坤、左右命运这些都成了遥不可及的梦,越想,他就变得越绝望。
  大魏国,并不会因我的贤德而复苏。他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
  五年来,这个曾经拥有光辉梦想,或可称为幻想的少年已成长为一个被现实压垮的青年,今天,他决心再度直起腰板,可是,他终将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弑君者
  这个时候,在皇宫外的大将军府,司马昭已经从王沈和王业口中得知曹髦的举动。“曹髦难道疯了吗?”他目瞪口呆,随即,他将手中的书卷狠狠地摔在地上,下令道,“贾充!拦住陛下!”贾充官拜中护军,执掌宫廷外禁军,这些禁军,与其说是护卫皇宫,不如说是司马昭的亲兵。
  贾充知道事关重大,他想进一步探知司马昭的底线:“大将军……”
  司马昭知道贾充想问什么,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贾充,斩钉截铁地言道:“无论以任何代价……”我已经不能再见到曹髦了。
  “在下明白了!”
  贾充接了司马昭的命令,当即率数千亲兵疾奔向皇宫。一路上,他内心忐忑不安,并不能预知此事之后自己的命运将会走向何方。为司马家立下不世奇功,还是事后为司马家充当替罪羔羊?这两种结局仅在毫厘之间。
  在皇宫的南门,曹髦和贾充两支军队迎头相遇。
  “贾充!让我过去!拦驾者斩!”曹髦打算再次凭借他的权威震慑住对方。
  “恕臣无礼!陛下不得出宫!”贾充毫不退缩,在他身后,数千司马昭的亲兵已展开阵列,将皇宫南门封得水泄不通。“擅离皇宫者,杀无赦!”他一招手,司马昭的亲兵杀向了曹髦的陵云台禁军。
  “贾充!你敢谋反吗?”曹髦抽出腰间宝剑,压抑了五年多的愤怒全部倾泻而出,“给我杀!”他挥舞宝剑疯狂地向司马昭的亲兵砍去。方才的绵绵细雨不知不觉中已变成瓢泼暴雨,雨水混合着血从皇宫内流出南门外,地上的尸体越积越多。
  战斗持续的时间不长,陵云台数百老弱士兵完全不是贾充数千禁军的对手,他们很快被杀败。可是,不管贾充的禁军再怎么胆大包天,他们也不敢亲自和皇帝交手。于是,曹髦虽已战败,但他却在敌军的层层包围中徒自挥舞着长剑,无人敢近身。
  “朕乃天子!谁敢挡我!”战斗陷入僵局。
  事情闹到这种地步,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贾充心底暗自发颤,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不能让曹髦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可是,自己又怎么全身而退?
  恰在这个紧要关头,太子舍人(年俸二百石,七品低级官员)成济凑到贾充耳朵边问道:“贾大人,事态危机,您说该怎么办?”如果成济是个聪明人,他绝不会在这时候多嘴。
  贾充转头看去,成济愚鲁的脸庞变得仿佛像救世主一样神圣。这是挽救自己命运的曙光。“司马公恩养你们,为的就是今天,你还有什么可问的?”说罢,贾充一把将成济推向前方。
  成济踉跄几步,混沌的思绪中仿佛萌生了许多灵感,他为自己能领悟贾充的意思欣喜若狂:倘若帮司马昭解今日困境,必建立大功,从此以后,不愁荣华富贵。成济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手中长戟握得更加有力,他几下推开挤在前面的士卒,向曹髦走去。
  一个巨大的闪电,照亮了被敌军包围的曹髦,他的剑锋依然在疯狂地挥舞着。
  成济傲慢地站在曹髦的面前:“陛下,臣得罪了!”
  一声炸雷响彻云霄,成济猛地举起长戟,奋力刺向曹髦……
  曹髦已经很累了,五年多的情感终于得到了畅快淋漓的宣泄。此刻,他安静地看着胸前的长戟,利刃从他的后背穿了出去。“司马昭……弑君……”曹髦的目光越过面前的成济和贾充,他完全不屑于去看这两个人,而是径直望着司马昭大将军府的方向。曹髦缓缓垂下手臂,宝剑滑落到地上。
  曹氏的列祖列宗啊,我尽力了。曹髦沉浸在欣慰中,然后站着停止了心跳。
  曹髦为曹氏社稷轻身赴险,死于非命。可是,倘若客观地评价曹髦,他终归也只是率性而为。人生最大也是最难的成就难道不是克服自己的性格弱点吗?
  成济后退两步,拔出长戟,曹髦的胸口被捅了个窟窿,继而,尸体直挺挺地栽倒在地上。
  公元260年6月2日夜,年仅十九岁的魏国皇帝曹髦,就这样在权臣司马昭的授意下被杀了。
  孔子曾说:“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意思是:像弑君弑父这样十恶不赦的事,一定是长久以来逐渐积蓄最后才会爆发。庄子说:“飓风起于萍末。”意思是:台风最初只是从浮萍的漂荡中兴起。这种中国古老的哲学理念经过一千七百年后,在1963年被美国气象学家赋予一个听起来更加学术化的定义——“蝴蝶效应”。按照“蝴蝶效应”的解释:一个细微的动作会引发一串连锁反应,最终导致所有系统产生巨变。那么,像曹髦被弑这事究竟从何而起呢?从曹髦张狂的性格,从司马昭的跋扈,还是从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诛杀曹爽?或是从司马懿目睹好友杨俊被杀?抑或是司马朗带着司马懿逃出洛阳,远赴黎阳避难?倘若再往前,自然可以无限追溯下去。可是,历史终归只有一条路。
  魏帝曹髦驾崩。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众人围拢着曹髦的尸体,宛如雕像一般呆立,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须臾,一阵嘹亮的哭声自远方传来。
  太傅司马孚狂乱挥舞着手臂推开众人,发了疯一般扑向曹髦的尸体。他坐在地上,抱起曹髦,将曹髦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仰天悲鸣:“陛下!陛下!老臣有罪啊!有罪啊!”司马孚撕心裂肺的哭声划破了寂静的深夜。
  “司马孚真是忠臣啊……”但凡眼见这一幕的人无不由衷感叹。
  五十年来,司马孚始终用心扮演着魏国最大忠臣这个角色。
  又过了一会儿,另一个老者也赶到事故现场,奔向曹髦的尸体,他是此前被授予三老称号的王祥。“老臣无状啊!”王祥跪在地上,拉扯着曹髦,两个老头似乎像争抢尸体一样,给这本来凶险肃杀的雨夜增添了一丝滑稽色彩。
  王祥为何要喊“老臣无状”?无状,可以简单翻译成“无能”“失职”等意思。这简单的两个字蕴藏着无限的政治谋略。首先,他自责没好好教诲曹髦,将曹髦毙命的责任转移到自己身上,以此为司马昭开脱。同样地,既然说是王祥教诲失职,也间接说明曹髦本来就存在错误,最终,问题的根源其实又被归结到曹髦自身。他帮了司马昭一个很大的忙,几乎是凭借这四个字,王祥此后位列三公,到了西晋,他荣登最高爵位。在《晋书》中,他的列传排在晋朝重臣之首。
  王祥祖籍徐州琅邪郡(和诸葛氏同郡),这里,有必要讲一下琅邪王氏家族,这是一个在中国历史上最重量级的名门世家。
  琅邪王氏与前面讲过的太原王氏俱是秦朝名将王翦的后裔,王翦曾孙王元迁居到徐州琅邪郡,是为琅邪王氏的开基始祖,从王元到王祥贯穿西汉、东汉、魏朝总计十三代人,这十三代人始终活跃于政坛。到了王祥,他以孝行著称,晚年又成为西晋德高望重的名臣。不过,王氏家族还远没有到达巅峰。直到半个世纪后的“永嘉之乱”时,北方豪门望族、政界要员、各界精英总计近百万人,全部在一位王氏族人的倡议下举家迁往江东避难,这个中国历史上最负盛名的大迁移被称为“永嘉南渡”(也称衣冠南渡)。而这位王氏族人,日后也成为东晋王朝的奠基人。在东晋时代,琅邪王氏因此被称为“天下第一望族”,只有后来在淝水之战中崛起的谢氏家族能勉强与之比肩,而同是出自琅邪郡的名族诸葛氏根本无法望其项背。
  琅邪王氏活跃于政界长达千年之久。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其家族成员也在哲学、文学等领域独领风骚,书法巨匠王羲之、王献之、“竹林七贤”之一的王戎等,均出自这一家族。
  令人惊叹的琅邪王氏家族就暂时介绍到这里,在往后的故事里,王祥及其家族成员会占据重要戏份。
  无进无退
  在大将军府里,司马昭的幕僚往来穿梭不绝。
  “禀告大将军,贾充在皇宫南门阻挡陛下的车驾,陛下不幸死于乱军之中。”
  司马昭瞠目结舌呆立于地,半晌,他缓缓长吁了一口气。贾充,你是我司马家的最大功臣。接着,他扯开嗓子号啕大哭起来:“天下人会怎么看我啊!”
  翌日,群臣会集在朝堂大殿上均保持着缄默,谁也不敢说什么。司马昭巡视一圈后发现少了一个人:“尚书仆射陈泰在哪儿?”
  “陈泰抱恙。”同僚答道。
  陈泰示以无声的抗议。可是,在这紧要关头,陈泰必须到场。司马昭扭头对荀说道:“荀君,一定把你外甥请来。”陈群死后,陈泰成了陈家辈分最高的人,司马昭只好请陈泰的舅舅荀出面。
  东汉末年,荀的爸爸荀彧备受曹操忌惮,后被曹操逼死,荀以孝道著称,对曹氏没有一丝好感。而且,荀自年轻时就跟司马家族建立起亲密的友谊。
  荀跑进陈泰府邸。“玄伯(陈泰字玄伯),朝廷遭此骤变,大将军议事,你不能不出席!”他边说边拽着陈泰往外走。
  陈泰一把将荀甩开:“舅舅,世人都说我比不上您,从今天这事看来,却是您不如我……”
  “说什么都没用,你这回必须听我的!就算你不怕死,难道就不想想你陈家的未来?”荀清楚记得陈群临终之际的嘱托,他曾发誓要照顾陈泰,保护陈家。
  说话间,陈氏宗族子弟齐刷刷地跪在陈泰面前:“您就听听荀公的劝吧!”
  陈泰回想着父亲的临终遗言,他望着宗族后辈,任凭泪水大滴大滴地落下。最终,他站起身,在众人的簇拥中跟着荀向朝廷走去。
  司马昭见到陈泰,忙把他拉到一旁,哽咽问道:“玄伯,你说这件事,该怎么处理才好?”
  陈泰脸上明显还挂着泪痕,他冷着脸道:“唯有将贾充斩首,才能勉强向天下谢罪!”
  “这……”司马昭不舍得牺牲贾充,倘若将贾充处死,今后还有谁敢替自己出头卖命?“你能不能再想个退而求其次的办法?”
  “我只知道有进,实在想不出其次了。”陈泰所言的“进”,是暗指让司马昭自裁谢罪。
  司马昭默然。
  几天后,陈泰郁郁而终。《博物记》中记载,陈寔(颍川陈氏开基鼻祖,陈群的爷爷)、陈纪(陈群的爸爸)、陈群、陈泰四代人,在汉魏时代都有崇高的名声,可是他们的德行却渐渐削减。这种说法自然是指责陈群和陈泰对曹氏不忠,但也不能一言以蔽之。到了陈泰的时代,颍川陈氏已成天下数一数二的望族,家族利益跟司马氏紧紧牵扯在一起,无论陈泰的良心如何备受拷责,他总不能掐断全族人的未来。陈泰死后,颍川陈氏依旧显达于世,可名声也大不如前了。
  善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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