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49/152页


  就在魏国的臣子在朝堂上面面相觑的时候,郭太后的一纸诏书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诏书这样写道:“当初我立曹髦为帝,本来寄希望他能成大器,可实在想不到他暴虐的性情日益严重。我屡次训斥他,他反而对我恶语相向。我担心曹髦颠覆社稷,只怕自己死后无颜面见先帝。便密令大将军废掉曹髦,大将军念曹髦年幼,反而护着他说话。但是,这并没有让曹髦的乖张有所收敛,他竟用弓弩射向我的寝宫,以此恐吓我。我又反复几十次请求大将军废掉曹髦。曹髦先是想毒死我,又率陵云台甲士入永宁宫想杀我,还打算行刺大将军。我孤苦老寡,本不惜命,只是念及先帝遗愿,为社稷倾覆而痛心。幸赖曹氏宗庙有灵,王沈、王业急报大将军,才避免让大将军身陷危难。曹髦死于乱军之中,皆因他悖逆不道,自取其祸。诏令将曹髦尸身以平民礼节入葬。另外,尚书王经心怀不轨,诏令廷尉将王经及其家属一并收押。”
  郭太后诏书中言辞可谓颠倒黑白,且完全站在司马昭一边。她提到先帝曹叡,但很显然,她并不相信死者有灵。
  随后,司马昭、司马孚、高柔、郑冲上疏:“虽然曹髦悖逆无道,以平民礼节入葬合理合法,但臣等还是心存怜悯,希望能以王侯的礼节安葬曹髦,请太后恩准。”以司马昭为首的几位重臣和郭太后联手演了一出戏。郭太后充当黑脸角色,她痛斥曹髦一番,并提议以平民之礼埋葬。司马昭等人则充当白脸角色,假惺惺地劝说郭太后以王侯之礼安葬。郑冲官拜司徒,他和前面提到的郑袤是同族,这里先一笔带过,在不久后还有一件重要的大事会牵涉他,到时候会讲到。
  翌日,曹髦被埋葬在洛阳城西北的瀍涧之滨。葬礼上只有几辆破车,没有任何旌旗。南朝史学家裴松之这样评价:“这么简陋的葬礼还有脸说以王礼安葬?真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
  距离葬礼的不远处,一堆百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
  “这就是前天被杀的天子吧?真是可怜哪!”
  百姓远离政治,当然搞不明白其中复杂的利益关系,他们惯以正义和非正义的角度来评判这件事。
  曹髦死后没有获得任何谥号,所以,他登基前的封号——高贵乡公,也就成了后世对他的称呼。高贵乡位于徐州琅邪郡境内的临沂一带,也就是今天山东临沂市附近。不知是否是命运使然,曹髦虽有着诸多性格缺陷,可最终,他选择高贵地战死,高贵乡公这个封号反而成了对他短暂一生的最大肯定。
  曹髦被弑的余波远未停歇。尚书王经因没有向司马昭报信被判处死刑,不仅如此,他的母亲也被株连。
  “儿不孝,后悔当初没听您的话,如今害您受了牵连!”王经悲痛欲绝。多年以前,他的母亲曾嘱咐他:“你本是种田人的儿子,俸禄已达两千石,应该适可而止了。”但王经没有听从。
  王经的母亲只是微笑着说道:“人谁无死?又有多少人死都不得其所?你因忠于皇室而死,没什么可悔憾的。”就这样,母子俩俱被斩首。
  王经死后被暴尸在洛阳东市的刑场,无人敢收敛。这时,一个人扒拉开人群,径自跪在王经尸体前。
  “王君,在下给你收尸来啦!”这人说着,便开始号啕大哭起来。他名叫向雄,是王经昔日的下属。
  向雄的哭声,仿佛在他和王经周围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其他人隔绝在外。纵使是围观的百姓,也不由自主地离向雄远远的。“他真是不怕死,司马昭肯定饶不了他。”
  这事很快传到司马昭耳中。有人请示该如何处置向雄。
  司马昭摇了摇头:“算了,他也算个义士,放了吧!”
  满长武因阻挠司马榦和王羡,令两人疲于奔命,没能成功挡住曹髦。由此,满氏也受到牵连。
  “臣弹劾满长武,阻拦臣等救驾,致使皇室遭此大难。”司马榦和王羡反咬一口。于是,试图为曹髦尽绵薄之力的满长武被斩首,他的爸爸,也就是满宠的儿子满伟,也被贬为平民。
  满伟为什么会被儿子牵连?
  原来,早在几年前司马昭讨伐诸葛诞时,满伟告病请假滞留许昌,随后满长武又以探望父亲为由脱离大军。满氏出身寒门,在曹氏的提拔下显赫于世,他们无法跟司马家族抗衡,却也不想在这场侵蚀曹氏的战争中推波助澜。从那时起,满氏父子便遭到司马家族的嫉恨。
  当年,满宠侍奉曹氏三代,以名将之姿成为扬州第一个外姓军事统帅,资历甚至比司马懿还老。满宠死时食邑高达九千六百户,曾位居魏国开国功臣之首。时隔二十年,他的子嗣终因没有投靠司马家族而横遭劫难。
  曹髦死后过去了二十多天,群情激奋仍未平息。司马昭惶惶不可终日:“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啊……”他明白必须要牺牲一个人,但这人绝不能是贾充。
  司马昭上疏道:“高贵乡公曹髦亲率士卒,拔刀鸣鼓杀向臣。臣担心刀剑无眼,命令将士不许伤害陛下,违令者军法处置。没想到成济冒失,致使曹髦殒命。臣本想舍生取义,自裁谢罪,却又考虑到曹髦企图谋害皇太后。臣哀痛万分,五脏摧裂,愧当辅政重臣,为安定社稷,特敕廷尉收押成济全家,依法论处。”
  司马昭决定牺牲成济来平民愤,这是他所能接受的底线,而贾充,他是绝对不想放弃的。
  成济蹲在屋里哆嗦个不停,他已经得知自己被主子卖了。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甲胄摩擦声和步伐声,一队禁军在他家院门外列开阵势。成济的精神彻底崩溃,他脱光衣服,赤身露体爬上自家屋顶,朝着院门外的禁军歇斯底里地咒骂。
  “司马昭,你这逆贼!你以为杀了我就能堵住天下人的嘴吗?你忘恩负义!不得好死!”
  “射!”随着一声令下,数支箭夺弦而出,顷刻间,成济被射得像只刺猬,从屋顶上跌落下来。
  与此同时,在贾充的府邸,贾充老母一边用拐杖狠命敲着地,一边破口大骂:“成济这逆贼!不得好死!充儿,你可千万不要像他那样遗臭万年啊!”贾母素有节义之名,她并不知道其实正是自己儿子指使成济将曹髦刺杀的。
  “是……母亲教训得是……”贾充低垂着头,唯唯诺诺,不敢告知事实真相。旁人闻言,心底不禁暗暗耻笑。
  半个多世纪后的东晋时代,公元323年初,这天,晋明帝司马绍(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的长子)刚刚完成继位大典,正在后宫认真听着重臣王导给他讲述司马氏夺取天下的故事。
  王导从司马懿如何起家,一直讲到了贾充在司马昭的授意下弑杀曹髦。
  司马绍听完这悲伤的故事,眼圈不觉发红。他趴在御床上哽咽道:“若真如王公所言,晋室国祚怎么能长久得了啊……”
  皇帝的名讳
  继曹髦死后,司马昭开始冥思苦想下届皇帝的人选,魏国的皇室成员在他脑海中逐一穿梭闪现,他首先排除掉那些已成年者,然后在年龄幼小者中慎重挑选。性格刚烈的曹髦是前车之鉴,他绝不能再挑选这样一个有主见的皇帝,最后,他的思绪停留在一个人身上。
  “燕王曹宇的儿子多大啦?”司马昭问道。昔日,魏明帝曹叡曾意图让曹宇入京参政,结果刚一年,曹宇便因不堪其任返回邺都。曹叡临死前,又打算让曹宇担当起托孤重任,仅仅四天,曹宇又临阵退缩。曹宇前后两次以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无意碰触权力,正因为这样,他赢得司马家族的认可,其食邑始终在魏国藩王中拔得头筹。而今,司马昭再次想起了这位深明退让之理的藩王。
  “回禀大将军,燕王曹宇之子名曹璜,现年十五岁。”
  希望曹璜在曹宇的教导下也能懂得退让的道理。司马昭暗暗祈祷,只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废立皇帝,而退让,将是这场无聊闹剧的最终收场。
  就在群臣为曹璜筹备登基大典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插曲。
  “璜和黄同音,黄字经常会挂在嘴边,稍不留意就会犯了天子的名讳……”群臣感到很伤脑筋,古代帝王的名讳均要避讳。譬如,在西汉时代,秀才这个称号,为了避汉光武帝刘秀的名讳改称为茂才。
  群臣正为如何避开这个字绞尽脑汁,只听司马昭说道:“那就让曹璜改名好了。”曹氏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了,为这种无聊事耽误时间实在不值得。他居然提出这样一个解决办法。这实在很搞笑,自古以来,都是不惜更改常用词以避开皇帝的名字,这回却是让皇帝自己改了名。
  由此,常道乡公曹璜改名为曹奂。
  公元260年6月,魏国迎来了第五代皇帝,年仅十五岁的曹奂。
  竹林之忆
  一个寂静的夜晚,山涛独自走进书房,他轻手轻脚地反锁房门,然后从书案旁翻出一个锦缎包裹。山涛将包裹上的浮土小心擦拭,在烛光下缓缓打开,从他的轻柔的眼神和动作,可以确知这包裹中乃是一件至宝。锦缎被一层一层翻开,里面包着的竟是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几个大字——“与山巨源绝交书”(山涛字巨源),落款是他多年的挚友——嵇康。几个月前,嵇康写成此信交给山涛,二人从此再无往来。
  山涛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展开,里面的字迹随之显现。这信乃是嵇康以他最擅长的草书撰写而成,字迹俊美,气度凌云,一笔一画无不流露出奔放和洒脱,堪称当世绝品。几个月以来,信中的每个字早已深深烙刻在山涛心中,并千百次刺痛着他的心。可是,山涛却始终无法忘记昔日的情谊,他固执地一遍又一遍读着信,寄希望能从字里行间窥探到挚友深埋于心底的秘密。
  信的第一句是这样写的:
  嵇康启:昔日,您(山涛)曾对山嵚(山涛的叔父)谈起我不想出仕的意愿,我想,这世上除了我的知己,再没有谁能跟我这么知心了……”
  山涛的思绪飞驰,恍惚间回到十几年前,一眨眼,他又置身于竹林当中,耳畔边响起莺声鸟啼,响起流水潺潺,响起几个好友的欢声笑语,响起嵇康天籁般美妙的琴音。
  “巨源,过来喝酒!”嵇康一曲终了,总会这样呼唤他。
  “来了来了!”山涛循着好友的呼唤声,美滋滋跑上前。
  不远处传来一阵清脆嘹亮的啸音。这一听就知道是阮籍,除了他,没有人能将口哨吹得这么美妙。
  “喝酒怎能少得了我们?”说话间,阮籍和刘伶这对酒友奔至,没等坐定便举起酒壶一通狂饮。接着,阮咸、王戎、向秀也陆续凑了过来。
  “如果能一直这么逍遥自在,终老于竹林之中,也不枉此生吧!”众人一边开怀畅饮,一边享受着竹林带给他们的自由和快乐。可现实残酷,很快,他们迎来了正始十年,也就是公元249年,曹爽等八族的鲜血将洛阳东市染红。
  “八族不论妇孺老幼尽诛,手段太过狠毒了。”
  “连何尚书(何晏)都未能幸免,唉!”竹林中传来一阵哀叹。
  “竹林七贤”全部尊崇何晏、夏侯玄倡导的玄学,不仅如此,他们中的很多人继何晏、夏侯玄死后成为魏晋玄学领袖,而他们的政治立场则明显倾向于曹爽。
  在“竹林七贤”中,阮籍是个有远大志向的人。一次,他登上广武山巅,俯视四百年前楚汉争霸的战场,继而仰天长叹:“当时真是没有英雄,徒令竖子成名!”他借此感慨自己怀揣满腔抱负却无处施展的遗恨。
  阮籍在任东平相期间,将府衙墙壁全部拆除,让路边的百姓看着官吏办公,这种透明化的管理方式让当地行政效率倍增。
  但是,阮籍目睹了正始年间的腥风血雨后,便将昔日的理想藏了起来,同时也抛弃了儒家礼教的束缚。从此,他决意走上另一条道路,自由、老庄哲学、酒,成了他人生的三大支柱。阮籍不知疲倦地游走于名山古迹,遍访四海隐士。一次,他游览苏门山,有幸见到当时著名的隐士孙登(和孙权的儿子同名,并非同一人)。阮籍大为兴奋,自顾自地从太古无为而治的大道一直讲到三皇五帝的贤德,以期获得孙登的认同。可孙登自始至终没有开过口。阮籍意兴阑珊,突然,他撮起嘴,吹起了最擅长的口哨,一时间,优美而自由的啸音响彻云霄。
  待阮籍吹完一曲,孙登嘴角露出微笑,他总算说了一句话:“再吹一遍吧。”
  于是,阮籍又再吹了一曲,然后向孙登施礼,转身下山而去。当他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山谷中传来一阵口哨声。原来,隐士以这种方式回应,向阮籍传达志趣相投的意境。
  阮籍听着孙登的口哨浑然忘我,下山后写下一篇著名的散文——《大人先生传》,至今流传于世。
  在这篇散文中,阮籍塑造了一位至深至远、至伟至德、与天地同寿的仙人——大人先生,其原型便是苏门山隐士孙登。他借“大人先生”之口,将自己对政治、人生乃至宇宙的理解尽情抒发。文中有这样一句话——“坐制礼法,束缚下民。”其意直指儒家礼教是束缚百姓的政治工具。其实,阮籍本心支持礼教,他只是对司马氏政权肆无忌惮地利用、亵渎礼教感到不满,但他毫无办法,索性反对礼教。
  高平陵政变后,司马懿对昔日亲曹爽的官员软硬兼施,置于自己监控之下。阮籍恰在这种情况下被迫成为司马懿的幕僚,他一心追求自由的梦想也随之幻灭,于是,他选择了逃避。
  阮籍开始经常玩失踪。每当这个时候,众人不放心总要四下寻找。最后,大家在一条偏僻小路的尽头找到了阮籍,只见他正独自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嗣宗(阮籍字嗣宗),别哭啦,回去吧……”《魏氏春秋》中详细描述了阮籍抑郁到极致的状态,他时常驾车出游,却不走大路,狂奔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坐在地上一个人痛哭。这是极严重的抑郁症表现。
  阮籍嗜爱喝酒,但他和“竹林七贤”中另一位热衷酒道的刘伶截然不同。刘伶以奔放洒脱的“裸喝”著称,阮籍是喝酒喝到吐血,他的苦闷和悲伤随着酒被吞下肚,又随着血喷出来。
  阮籍的政治立场和人生理念被残酷的现实撕碎,他迫于情势出仕司马家,而另一位“竹林七贤”的灵魂人物——嵇康则在这方面毫不妥协。
  前文说,嵇康的老婆是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公主,他身为曹氏皇亲国戚,对司马氏深恶痛绝。其实,嵇康不出仕的原因并不止于此,他生性热爱自由,倘若曹氏执政,也不见得他就会投身政治,可司马家族压迫曹氏的阴狠行迹,却给嵇康选择避世提供了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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