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57/152页


  钟会死后,邓艾故将群情激奋:“钟会谋反确凿,业已伏诛,邓将军被他陷害,横遭无妄之灾,现在,咱们必须马上救出邓将军。”随即,数百名邓艾旧部涌出成都,径直向北寻觅邓艾而去。几天后,他们在绵竹一带追上囚车,然后将邓艾、邓忠、师纂释放。
  可是,身在成都的卫瓘却极度惶恐。之前他亲自缉拿邓艾,如果邓艾返回成都,以这人的个性肯定要报昔日之仇。他想到这里,遂对部将田续言道:“田续,你还记得当初在江油,邓艾对你做过的事吗?今天,我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一个月前,邓艾从阴平偷渡成都,途经江油时,田续因畏缩不前差点被邓艾斩首。
  田续明白卫瓘的意思,他立刻率数千人奔出成都,往邓艾的方向追去。
  这个时候,邓艾已被解救,他正打算返回成都。
  “今夜就在三造亭露宿。”这里离成都只有不到一百里路了。当邓艾正准备歇息时,突然,四周涌出无数魏军将邓艾一行人团团包围,为首者正是田续。
  “邓艾,你这逆臣胆敢无视国家法律!既已擅自破坏囚车,便是逃犯了!”
  “田续,你什么意思?老夫被钟会陷害,现在钟会已死,难道你不知道吗?”
  田续暗想:魏军最高统帅已是卫瓘,成都再也没有你的位置了。他举起手中的剑,登时,数千魏军不由分说向邓艾掩杀过来。
  邓艾一边拼死抵抗,一边高喊:“老夫是大魏忠臣!”但他寡不敌众,没过多久,他和儿子邓忠俱被田续所率的魏军杀死。同时,师纂也死在乱军之中,这个人因为性格刻薄得罪了很多人,死时被砍得体无完肤。
  邓艾作为被司马懿起用的名将,在三国晚期颇受瞩目,不过,这位战术天才有着极大的性格弱点。邓艾被杀后,司马昭担心雍州政局动荡,于是派幕僚唐彬前往雍州体察民情。唐彬返回后向司马昭禀道:“邓艾性格强横刻薄,顺从者被提拔,直言抗争者被罢黜,就算是他的亲信僚属也常被羞辱谩骂。雍州军民听到他被杀的消息无不拍手称快,完全没有动乱的可能。”
  唐彬这番话一语中的,邓艾正因为强横的性格死于非命,在他死后,经他治理多年的雍州军民无人替他出头。又过了几年,雍州遭到西部羌族游牧部落的侵略,当地百姓全都躲到了邓艾修筑的防御工事中。
  “多亏当年邓艾修建城防,咱们才得以保全性命。”雍州人开始念叨邓艾的好,可在此前,邓艾却因大兴劳役修筑城防搞得百姓怨声载道。
  邓艾死后三年,西晋议郎段灼上疏为邓艾平反:“邓艾心怀忠义却被扣上叛逆的罪名,平定巴蜀反受诛灭,着实可悲!他不幸有这样的结局,全是因为他刚强急躁的性格所致……他一个年近七十的老翁,怎么可能会谋反?臣建议重新肯定他的功绩,册封邓氏子孙,宽赦黄泉中的冤魂,令天下知晓邓艾的忠义。”
  段灼为邓艾平反的奏疏被晋武帝司马炎拒绝了。在段灼上疏后的第六年,也就是邓艾死后九年,西晋朝廷才总算下了封诏书:“邓艾立下大功,他的子孙不幸沦为平民,朕哀怜他们,故此,封其嫡孙邓朗为郎中。”看得出来,晋朝为邓艾平反有些勉强,最后只封邓朗做了个芝麻大的官,实在有点小家子气。邓艾的结局,和蜀汉名将魏延颇有相似之处。因为在西晋时,卫瓘手握重权,倘若为了正义和公理给邓艾平反,肯定会侵害到卫瓘的利益,这对朝廷来说实在是得不偿失。
  无论如何,邓艾在死后第九年总算洗刷掉谋反的罪名,虽然这对他已经毫无意义了。
  回到公元264年3月,邓艾、钟会、姜维,这三个魏国和蜀国首屈一指的实力派重臣,竟全部在几天内命丧黄泉。他们没有战死沙场,却因身陷错综复杂的阴谋败亡,不能不令人惋惜。而当初三位魏军统帅中,如今只有战术失败、被钟会陷害的诸葛绪成为唯一的幸存者,实在是因祸得福。西晋时,诸葛绪官至太常、卫尉,其后代也都显达于世。
  再说卫瓘,他凭借剿灭钟会、平定成都之乱的功绩,后成为西晋重臣。卫瓘之所以功成名就,除了他卓越的谋略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在历史奔腾不息的长河中,他顺势而为,敏锐地站在正确的立场。不过,当杜预得知卫瓘谋杀邓艾的消息后,也忍不住叹息:“卫瓘身为名士,位居总帅,不以正道统御部下竟干出这种事,肯定会受到世人的谴责。”
  在这里,必须要讲的还有卫氏家族在中国书法界举足轻重的地位。卫瓘的父亲名叫卫觊,擅长篆、隶、草书,更能写商朝晚期的古文字,他和书法巨匠钟繇比肩。到了卫瓘这一代,其在书法上的造诣已远胜过钟繇之子钟会。唐代张怀瓘在《书断》中将卫瓘的章草书列为“神品”,又将卫瓘的行草、小篆、隶书列为“妙品”,评价极高。卫瓘在卫氏家族的书法流派中起到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也是卫氏书法的奠基人。可以这样说,卫瓘在谋略和书法两方面均技压钟会一筹。但是,钟氏书法并没有随着钟会的败亡衰落下去,相反,正是卫瓘的侄女卫铄(世称卫夫人)继承了钟繇书法的衣钵,卫夫人集钟氏和卫氏两家书法流派之大成,又把自己的书法精髓传授给了一位著名的琅邪王氏族人。这人的书法造诣由此登峰造极,正是被后世称为“书圣”的王羲之。
  关于卫氏和钟氏两族的纠葛以及书法传承先说到这里,在后面,还有很多关于卫瓘的故事。
  另外,卫瓘最初能担任钟会监军得益于荀勖的推荐,钟会被诛灭归功于卫瓘,因此,身为钟家外甥的荀勖也就免除了嫌疑。
  还有钟会的幕僚——辛宪英的儿子羊琇,他始终谨记母命:“……君子在家恪守孝道,在外守节义,千万不能做出让父母担忧的事,若遇变故,唯有心怀仁恕才能保你平安。”当钟会起兵谋反时,羊琇不曾屈服奋起抗争,后来,他平安返回洛阳被封了侯。
  和羊琇同时受到嘉奖的还有夏侯和。虽然夏侯氏在魏国的地位远不如前,但夏侯渊的第四子夏侯威和第七子夏侯和这两支还是相当显赫的。
  愚者之智
  公元264年的春天,一支队伍缓慢行进在巴蜀通往洛阳的道路上,刘禅带着他的皇室成员和部分蜀汉旧臣举家迁往魏都洛阳。自然,在这队人中,也包括蜀汉最后两位颇具实力的老将——廖化和宗预。
  当初诸葛瞻刚刚执掌尚书台政务的时候,廖化打算拉着宗预一起去拜谒。宗预一甩手:“咱们都已年过七十,但求一死,这么拉下老脸去登晚辈权门,难道要让世人鄙视咱们贪恋仕途不成?”廖化听罢,点点头,就此作罢。
  此时,宗预回忆起这些往事,内心无比惆怅:“元俭(廖化字元俭),等去了中原,你想不想再回荆州看看?”他们二人均祖籍荆州。
  廖化不住回首凝望成都,径自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在四十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他早把巴蜀视为家乡。几天后,二人相继在去往洛阳的路上忧郁而终。
  “想不到啊,廖化和宗预都去世了……”刘禅哀叹。
  这年5月,刘禅来到洛阳,接受魏朝册封为安乐县公。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刘禅受封的安乐县,和昔日曹髦受封的高贵乡一样,封地恰如其分地体现了他们的心理状态。
  这天,刘禅受到司马昭的殷勤款待,在酒席宴中,司马昭为了试探刘禅,让歌伎演奏起巴蜀的音乐,在场的巴蜀故臣纷纷唏嘘感叹,更有人忍不住流下思乡的泪水。刘禅微怔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受到心绪的波动,可很快,他便挣脱哀伤情绪的束缚,又重新露出喜形于色的神情。
  司马昭瞟了刘禅一眼,略带挑衅地问道:“你还思念巴蜀吗?”
  我的真实想法为什么要跟你说?刘禅心里对司马昭充满鄙夷不屑,但他脸上却依旧洋溢着微笑:“这里很欢乐,我一点都不思念巴蜀。”
  司马昭转身对贾充说:“人之无情,竟然到了这个地步!不要说姜维,就算诸葛亮在世恐怕也难以辅佐。”
  贾充回答:“若非如此,相国又怎能平定巴蜀呢?”
  酒宴散后,蜀汉故臣郤正对刘禅说:“如果司马昭再这么问,您就回答说,先人坟墓远在巴蜀,每次向西方顾盼都会感到悲凉,没有一天不思念。”郤正毫无疑问是个耿直的人,但比起老练的刘禅,他实在显得太嫩了。另外再补充一句,郤正对姜维很是推崇,这在蜀汉臣子中也是少有的。
  刘禅不忍伤害这位老臣的忠心,点头应允。
  几天后,司马昭果然又问刘禅:“你还思念巴蜀吗?”
  刘禅按照郤正的话一字不差地回答道:“先人坟墓远在巴蜀,每次向西方顾盼都会感到悲凉,没有一天不思念。”言讫,他闭上双眼,拼命挤出几滴眼泪。
  司马昭看着刘禅这副样子,不禁好笑:“这话怎么像从郤正嘴里说出来的呀?”
  刘禅瞪圆双眼,佯装惊讶:“的确是这样!您怎么知道?”
  左右近臣闻言,哂笑不止。
  刘禅乳名叫阿斗,年已五十七岁,可是,就是这个被世人评价为昏庸愚笨的人,却已稳坐了四十余年帝位。在如此漫长的岁月里,他早将演技修炼得炉火纯青,这不奇怪,身处权力旋涡的核心,若像曹植和曹髦那样不会控制情绪,注定不会有好结局。甚至,他对自己的演技是那么自信,竟成功地扮演了一个演技拙劣的人,这和当年他爸爸刘备在曹操麾下韬光养晦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刘禅正如当初以游戏的心态来驾驭臣子、控制权力一样,现在,他依然以游戏的心态来调侃着司马昭。虽然作为亡国之君这多少显得不合时宜,但从个人角度来讲,他称得上是个成功者。假如他像曹髦那样只为追求嘴上痛快,激起司马昭的警惕和猜忌,或深陷在忧愤中无法自拔直至死去,那么除了给后世提供一个解气的故事外,又能有什么意义呢?
  这件逸事取自《汉晋春秋》,也就是“乐不思蜀”成语的由来。可是,如果仔细分析,就能发现其中破绽和不合逻辑处很多。首先,郤正怎么可能料到司马昭会再次询问刘禅同样的问题?其次,司马昭又怎能看出刘禅是在模仿郤正,这多少令人不解。最后,司马昭和贾充的对话更缺乏逻辑,蜀汉亡国难道是因为刘禅无情吗?贾充若要恭维谄媚,则应盛赞司马昭雄才伟略才平定蜀国,可他把原因归为刘禅无情,不会有贬低司马昭之嫌吗?
  由此可知,这个脍炙人口的故事很可能是为警醒后世皇帝杜撰出来的。不过,刘禅在司马昭面前隐匿锋芒想必也一定存在。
  八年后,也就是公元271年,刘禅在洛阳寿终正寝,享年六十四岁。他大半生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包袱,这是刘备和诸葛亮强加给他的,但他最终接过这个包袱,以自己的方式将之变轻,再变轻,然后以游戏的心态面对他的责任、臣子乃至敌人。更难能可贵的,他不是一个荒淫无度的国君,更不是一个暴君,他没有因自己这种游戏人生的态度给巴蜀百姓带来苦难。相比很多将个人价值观凌驾于他人之上的统治者,刘禅显得尤为可贵。
  很少有人能像刘禅一样,微笑着面对人生的跌宕起伏。
  顺流而上
  刘禅的归降让司马昭的权威攀上又一个顶峰。公元264年5月,也就是司马昭受封晋公仅仅五个月后再度晋爵为晋王,仍兼任魏国丞相。
  司马昭当上晋王后,魏国的三公——太尉王祥、司徒何曾、司空荀相约前往拜谒。
  荀言道:“晋王地位尊贵,今天我们见了晋王,自然应当行跪拜之礼。”
  “说得没错!我正有此意。”何曾也连声附和。其实早在司马昭登晋公时,他就已经向司马昭行过跪拜大礼了。这位何曾,正是早年间帮司马师出谋划策废掉魏帝曹芳之人。
  三公极尊贵,即便皇帝也要礼敬三分。王祥听罢连连摇头:“晋王虽然尊贵,但仍然是魏国的丞相,我等位列三公,和丞相仅差一阶,况且,我从来没听说过朝廷三公要对谁跪拜的。你们这么干,既有损魏朝威望,又有亏晋王美德。君子以礼待人,反正我是不会向晋王下跪的。”
  三人并未在这件事上达成共识,当他们见到司马昭后,何曾和荀扑通一声跪拜在地,而王祥则只是站立着,略施揖手礼而已。
  司马昭感慨道:“我今天总算知道王公受人尊重的原因了。”
  人的尊重,都是自己给自己的。
  王祥此举深藏政治谋略,实在高人一等。其实,后世很多人觉得王祥虚伪,曹髦死时,他痛哭流涕,司马昭登晋王时,他揖礼而拜,但这些难道能掩盖他身为司马氏帮凶的本质吗?有人说,王祥只是在无比投入地演绎着忠臣的角色,这和司马孚颇类似,可退一步讲,难道人生不就是一场戏吗?王祥站在司马氏一边,这就如同昔日魏朝取代汉朝时,士大夫皆站在曹氏一边是同样道理。那么,是否可以这样说,以王祥为代表的士大夫,在他们心中,并非是在挑选曹氏或司马氏,而是在历史长河的顺流和逆流之间做出了选择。
  竹林之梦
  巴蜀平定后,先前派去镇守邺城,监视曹氏藩王的山涛也顺利完成使命,返回京都复命。这天,山涛拉着嵇康的一儿一女来到嵇康坟前祭拜。
  “你的两个孩子一切都安好。只要我在,他们是不会孤苦无依的。”山涛低声念叨着,将一壶酒洒在地上,“叔夜,过来喝酒吧……”
  山涛没有辜负挚友的托付,他对嵇康的遗孤视如己出,悉心养育。二十年后,天下早已被晋室统一,嵇康之子嵇绍年满三十,一心寻求隐居遁世。山涛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我为你考虑了很久,天地尚有四季更迭,何况是人呢?”这话的意思是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嵇绍领悟。
  随后,山涛向晋武帝司马炎举荐嵇绍入朝为官,嵇绍出仕。
  顾炎武写的《正始》一文,把山涛和嵇绍批判得体无完肤,顾炎武认为嵇绍不孝,山涛更是鼓动异端邪说。可是,倘使嵇康在天有灵,难道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毕生沉浸在仇恨中无法自拔吗?而嵇康将嵇绍托付给“竹林七贤”中仕途最光明,也最富政治智慧的山涛,除了对山涛的信任之外,难道还不能看出他的心思吗?
  当嵇绍来到京都后,公卿大臣无不为他的风度翩翩倾倒。有人对王戎说道:“我刚刚在人群中见到嵇绍,那副器宇轩昂的模样真像仙鹤立在鸡群中一样!”这句话便是成语鹤立鸡群的由来。
  王戎回忆起昔日嵇康的风采,悠然感慨:“你是没见过他父亲啊……”言下之意,嵇康当年的风采可谓举世无双。
  四季更迭,时光荏苒,又过了二十年,西晋“八王之乱”闹得天翻地覆。晋惠帝司马衷(司马炎第二子,著名的智障皇帝,后面会讲到他的故事)在和成都王司马颖(司马炎第十六子)的交战中不幸落败,侍卫近臣作鸟兽散,唯有嵇绍寸步不离守护着司马衷,此战中,嵇绍舍身护君被敌军杀死。
  嵇康的广陵绝响仍依稀回荡在洛阳东市,他的儿子嵇绍却为保护司马昭的孙子牺牲,实在难以言喻。我们不必纠结这个玩笑一样的历史,因为,正像山涛所说的:“天地尚有四季更迭,何况是人呢?”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切。
  回到巴蜀刚刚被平定的公元264年,山涛当然不会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此刻,他仍坐在嵇康的坟前喃喃低语,仿佛嵇康就在他面前倾听一般。就这样过了许久,他站起身来。“我还要去看望嗣宗(阮籍字嗣宗),咱们来年再见吧!”说罢,他恋恋不舍地向故友拜别。
  就在距离嵇康坟墓不远处,还有一座新坟。山涛缓步走去,在新坟的墓碑上,赫然刻着几个大字——大魏步兵校尉阮公讳籍字嗣宗之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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