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58/152页


  阮籍是在不久前去世的,他的死同样和司马昭有着莫大关联。
  前文曾经提到过,阮籍自从出仕司马家后陷入沉沦,经常表现出严重的抑郁症症状。
  后来,阮籍听说步兵营的厨师擅长酿酒,便求得步兵校尉一职,终日烂醉如泥。他虽然精神欠佳,但还是尽可能以理智的态度在险象环生的政治环境中求生。在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曾这样写道:“阮嗣宗从不议论别人的过失,他天性淳厚,待人接物也不会伤害到旁人,只因为饮酒过度这个缺点,经常遭受那些维护礼教者的攻击……”
  阮籍确如嵇康所言,口不言他人之过,与世无争,这源于他善良的天性和谨慎的避祸心态。而嵇康提到的缺点——饮酒过度,除了阮籍天生好酒这个原因之外,也是他自我保护的策略。《晋书·阮籍传》这样形容阮籍的状态——酣饮为常。也就是说,喝醉是阮籍的常态,他靠这种状态躲避世事纠纷。一次,司马昭想为儿子迎娶阮籍的女儿。这门亲事无数人挤破头都想攀上,可阮籍却竭力躲避,他连续六十天醉得不省人事,以至于司马昭派来提亲的使者根本无法与阮籍正常交流,最终只得作罢。阮籍不敢公然得罪司马昭,只好以这种消极的方式来回避。
  某日,司马昭谈论为官之道时说:“善于为官者当具备清、勤、慎三点。”接着,他问身旁的公卿,“你们说说,当今朝中谁是最谨慎的人?”
  公卿七嘴八舌地提到很多人,司马昭频频摇头:“你们说得都不对,要我看,最谨慎的人非阮籍莫属。”阮籍何以被司马昭称为“最谨慎”?原来,当他和司马昭谈话时,言辞总是飘忽不定,玄而又玄,似有说,又似没说,更不会触及旁人的利害关系,这样,他也就没有任何把柄被人抓到。
  钟会担任司隶校尉期间曾多次找阮籍谈话,阮籍总是喝得酩酊大醉,一言不发。当时,钟会的主要职责就是揪出那些亲曹氏、反司马氏的同僚,阮籍这种状态最终让钟会一无所获。
  可是,纵然阮籍在官场上如此谨慎,但也免不了遭到维护礼教者的攻击。有这样几桩逸事。
  阮籍的嫂子回家省亲,临走前,阮籍亲自相送。这种行为在当时违背礼法,有人出言讥讽。阮籍听罢不屑一顾地说道:“礼教,岂是给我设立的?”言外之意,他自谓超脱于世俗礼法之外。
  还有一次,一个才色绝佳的美女不幸身故,阮籍和这家人素不相识,却径自跑去吊唁。
  阮籍的真意到底是什么?探究其本心,大概是想以坦荡的胸怀来冲破礼法的束缚吧。他这种行事风格,在他母亲去世的时候展现得淋漓尽致。
  当时,阮籍正和一个朋友下棋。
  “阮君,令堂过世了……”
  阮籍听到这个噩耗登时呆住了。继而,他低头沉吟:“下完这局!”接着又猛地举起酒樽一饮而尽。苦酒下肚,只听哇的一声,鲜血从口中喷出。
  次日,阮籍斜靠在母亲的灵堂旁,一边吃肉,一边狂饮。前来吊唁的客人见到这情景,纷纷指责他不孝。
  何曾对司马昭说:“您以孝道治理天下,阮籍在服丧期间竟公然饮酒吃肉,如此大逆不道之人,应该流放海外以正风教。”
  在史书中,阮籍有至孝的名声,可他竟被何曾指责不孝,这岂非矛盾?
  讲到这里,就要说说中国人尊奉孝道的历史渊源。
  孔子认为孝是仁德的根本,规定父母死后子女应服丧三年。不过,孔子门下素以能言善辩著称的宰予(“孔门十哲”之一)则公然提出质疑,认为三年丧期过长。到了西汉初年,由儒家学者编撰整理的《礼记》一书中,又对服丧期间的行为做出一系列严格限制,例如禁止婚嫁、娱乐、性生活、饮酒、吃肉等。
  现代人几乎都对儒家思想中的诸多禁锢不屑一顾。不过别忘了,在孔子的年代,战乱已经持续了二百年。孔子认为,战争四起是因为人们欲望膨胀、缺乏束缚,所以他提出用礼教来约束人们的欲望和行为。再说儒家思想中的孝,这也是一个复杂又庞大的概念,其本质是教导人们拥有感恩之心,在这里我们不去过多评判。不过,当孝行和礼法结合在一起后,也就免不了流于形式化,继而引发某些社会问题了。
  有一则以孝行沽名钓誉的典型案例。东汉末年,山东著名孝子赵宣在父母死后住进墓道中服丧二十多年。陈蕃(“党锢之祸”中被宦官谋害的窦武盟友)慕名前来拜访,竟查出他在服丧期间共生了五个子女。赵宣由此成为天下笑柄。
  回到阮籍母亲的葬礼上。前来吊唁的人纷纷指责阮籍违背孝道,而阮籍依然故我。突然,他仰天一声惨叫:“穷矣!”随即口吐鲜血。“穷矣”的意思指走投无路,一切都完了。母亲去世,令他的精神支柱轰然崩塌,之后,阮籍愈发枯瘦憔悴。
  何曾对阮籍的指责并没有得到司马昭的认同,他摇头道:“你难道看不出阮籍因为丧母把身体毁成什么样子了吗?”
  阮籍的行为,被称为“死孝”,意指通过毁形灭性来抒发对亲人离世的哀伤。何曾指责阮籍不孝,准确地说应该是指责阮籍不合礼法。可阮籍对母亲的感情,又岂是礼法所能衡量的呢?
  很多年后,司马昭过世的时候,他的次子司马攸更以绝食的方式致哀。经嵇喜(嵇康的哥哥)苦苦相劝才让司马攸进食。司马攸感激道:“嵇喜成全了我的孝行,又保住了我的性命。”嵇喜精通为官之道,不过也因此受到阮籍这些淡泊名利者的蔑视,甚至嵇喜登门吊唁阮籍亡母时,都遭到了阮籍的白眼。
  另外,“竹林七贤”中的王戎、荀彧之子荀等名臣,在服丧期间也都做出过自毁身体的“死孝”行为。当时,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在此引申出另一个问题,他们对亲人离世悲痛欲绝,甚至到了舍生忘死的地步,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或许,除了感情因素、礼法约束以及政治利益的驱动之外,还可以从宗教上寻求解释。
  时至今日,佛教已成为中国流传最广的宗教,但事实上,儒家思想,才是真正渗透进中国人骨髓的宗教。
  儒教(我们姑且把儒家思想定义为宗教的一种)和其他宗教有个最显著的区别,即儒教是一套完全基于现世的教法,没有对死后世界的描述。而其他宗教,例如佛教、天主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印度教、犹太教等均对死后世界(或称为轮回转世)做出了详细解释。
  假如和大部分有宗教信仰的外国人探讨生死问题,应该可以得到这样的答案:死亡并非生命之旅的终点,仅是告一段落,死后,很快又会迎来新的开始,而今生的旅伴也只是暂时分别,在未来的生命中,昔日的旅伴很可能会以新的形象重新出现在自己身边。这种认识并不能完全消除人们对死亡的恐惧,但或多或少会让人们在面对死亡时表现得更坦然一些。
  可是,深受儒教熏陶的中国人大多相信生命只有一次,这让中国人对死亡怀有更深的恐惧,以至于到达无法接受的程度,这也是古往今来中国人面对亲人离世时情绪极度夸张的缘由。
  这么多年,阮籍就在痛苦和沉醉中度过了。他的心境处于极矛盾的状态。一方面,他在政界谨小慎微;另一方面,他又屡次挑战司马氏政权的礼教权威。他惧怕在政治上遭到迫害,却相当不爱惜身体(这和嵇康热衷于养生形成鲜明的反差),仿佛迫切期待着生命的结束。最后,阮籍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公元263年12月,也就是邓艾和钟会扫平益州北部的时候,魏帝曹奂第四次下诏请求司马昭担任相国并晋爵晋公。这是最后一次了。尽管所有人都明白,但司马昭还是不能爽快地接受,他得把戏做足。于是,司徒郑冲打算率群臣上《劝进表》恳请司马昭接受册封。不过,郑冲不想亲自写这封表奏,这不是因为他才华不够,早在魏文帝曹丕还是世子时,他就因卓越的文学造诣当选为曹丕幕僚了,正始年间,他还与何晏、荀、曹羲合著过《论语集解》。郑冲想找别人来写《劝进表》,是考虑到奏表意义重大,肩负全天下人的意愿,而像他这样一个司马氏政权的坚定支持者自然很难体现民意。由此,《劝进表》该让什么人来写就显得尤其重要。撰写者必须名重天下,才华卓著,最好还要和司马昭关系不那么亲密。郑冲经过反复思索后,敲定了人选。
  如果世人看到由阮籍亲自撰写的《劝进表》,那无疑会令司马昭的民意支持率大幅提升。
  阮籍接到这一任务后继续靠醉酒躲事,甚至一度藏到朋友袁准家里。但事关重大,郑冲不会善罢甘休,他接连派出公差催促。就在最终期限到来的头天深夜,公差追到袁准家,把醉醺醺的阮籍拽下床,命他当场写完。阮籍自知躲不过去,遂挥毫落纸,片刻后,文章写毕。
  翌日,郑冲和公卿读罢阮籍的文章,大为叹服:“笔锋清壮,真是神来之笔!”随后,司马昭便在《劝进表》的诵读声中,官拜相国,晋爵晋公了。
  阮籍写的这篇《劝进表》,被后世命名为“为郑冲劝晋王笺”。但实际上,这个标题谬误至极,甚至流传两千年之久。因为这篇上表乃是劝司马昭接受晋公的册封,而非晋王(此事五个月后司马昭才被册封为晋王)。所以准确的命名应该是“为郑冲劝晋公笺”才对。
  在《劝进表》的最后,阮籍以这样一句话来结尾:“明公(司马昭)的盛德超越齐桓公和晋文公,日后您临沧州祭拜支伯、登箕山祭拜许由,这将是天下盛况啊!”在上古时代,尧曾先后打算把帝位禅让给支伯、许由这两位圣贤,可是,二人拒不接受,最后,尧才将帝位禅让给了舜。
  后世对这句话很有争论,有人认为阮籍暗藏隐喻,向司马昭提出挑战——看你能不能像支伯和许由一样拒绝帝位。不过也有人不以为然,认为阮籍抬出古代先贤只是此类文体的固定模式,并没什么深意。究竟阮籍在写这句话时的心境如何,永远无从知晓了。
  阮籍上《劝进表》后,名声响彻朝野,登门造访者络绎不绝。“阮君,您写的这篇表文被大家喻为神笔啊!”大家纷纷恭维阮籍,阮籍却依旧宿醉,吐血,流泪。
  一个月后,就在司马昭晋爵晋公的那年冬天,阮籍郁郁而终。
  “嗣宗,你最爱喝酒,可是再也别喝到吐血了……”山涛将满满一壶酒洒在阮籍的坟前。
  “既来之,则安之。”这句出自《论语》中的话深深烙刻在山涛心中,多年来,山涛早已不再纠结徘徊,他坚定地支持司马氏政权,后来成为西晋开国重臣。山涛在政治上颇有建树,他在晋朝担任吏部尚书十余年,所举荐的贤才均名列成册,逐一品评,被当时人称为“山公启事”。
  “山公启事”之所以著名,一方面是因为山涛甄选贤才的眼光;另一方面也凸显出他卓越的政治智慧。每逢官位有空缺,山涛总是拟出一份候选名单,暗中观察晋武帝司马炎中意何人,以此为根据做优先推荐。可是,往往司马炎中意的人不被公卿认可,有人便弹劾山涛胡乱推荐人才。而山涛从不把司马炎搬出来做挡箭牌,总是独自承担,正因为此,他的仕途平步青云。山涛以谙熟官场韬略,同时又保持清廉本色被世人称道。
  山涛晚年屡次请求辞官,但每次都被晋武帝司马炎拒绝。十八年后,公元283年,晋国灭掉吴国统一天下,司马炎拜山涛为司徒。
  “日后我定登三公高位!只是到那个时候,不知道你够不够格做三公夫人哪!”山涛回忆起对夫人的承诺。他终于实现了昔日的诺言。
  可是没过几天,山涛便将他的官印奉还朝廷:“我已是快死的人了,不想再拖累朝廷。”
  然后,他在侍从搀扶下颤颤巍巍登上车驾,吩咐道:“回家。”
  洛阳城的繁华喧嚣从他身边擦肩而过。他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往昔一幕幕重现在眼前。
  “你就没听到战马的嘶鸣?你就没看到暗藏的刀光剑影?”山涛想起他踢醒石鉴的那一脚。
  “巨源,过来喝酒……”他想起和挚友在竹林中的欢声笑语。
  “有巨源在,你们是不会孤苦无依的。”他想起嵇康临死前对他的信赖。
  “能否让我再弹奏一曲《广陵散》?”他想起在洛阳东市最后一次聆听广陵绝响。
  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似梦似幻。
  公元283年,山涛在他登上三公位的第二个月去世,享年七十九岁。
  嵇康死后,铁砧上积下厚厚的一层灰尘,有时候向秀会独自来到鼓风机前摆弄几下,然而清脆的打铁声再也不会响起。昔日的美好时光,终一去不复返。
  当年,向秀目睹嵇康奚落钟会的情形,此事最终让嵇康丢掉性命,从那时起,向秀也生活在恐惧中。最后,他不得不向现实妥协,主动来到洛阳面见司马昭请求出仕。
  “听说你有隐居的志向,怎么今天到我这儿来啦?”司马昭话里带刺地埋汰他。
  向秀毕恭毕敬地答道:“许由不了解尧帝求贤若渴的心情。这样的人不值得我效仿。”他将许由拒绝尧帝的典故当作反例。这恐怕不是向秀的真心话。后来,向秀官至散骑常侍,却甚少过问政事。
  一天,向秀途经嵇康故居,忽闻邻家传出一阵凄恻的笛曲,他不禁悲从心起,随即写下了一篇情深意切的赋来追忆故友: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而北徂。
  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向秀和山涛都是山阳县同乡)
  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
  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二子,指嵇康和吕安)
  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
  惟古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
  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
  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秦朝丞相李斯临死前对儿子叹道:“真想和你再次牵着黄狗在蔡东门外狩兔,可惜再无机会了。”)
  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指嵇康将生命寄托在广陵绝响的短暂光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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