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家的天下:魏晋豪门与皇帝的争权之路》第71/152页


  “荀勖嘛……哼!他想赶我出京。我偏不买他的账,这不,天无绝人之路,杜预大人又帮我说好话,把我留在了朝廷。”
  “可不是吗?荀勖想赶您走,是因为他不喜欢您写的书。”
  主人听到这话,板起了脸:“他不喜欢?我写的书不是他能说了算的!我写的是历史,写的是这百年来的历史!想他荀氏族人中,荀彧和荀攸两位大贤实乃左右历史的关键人物,让这二位留名青史当之无愧,可他荀勖算什么?一介佞臣!”
  “还有啊,我听说丁氏也对您很不满意。”
  “丁氏?哪个丁氏?”
  “您怎么忘啦?就是前一阵子非要送您一千斛米的丁氏呀,他们想借机让您给他们的先人立传,您没答应。”
  主人嗤之以鼻:“他们那是痴心妄想!有资格在我这部书里立传的,都是名臣、重臣、诸侯、国君,还有贤人志士!丁氏先祖丁仪、丁廙兄弟?他们充其量只是曹植幕僚,因帮曹植争夺世子之位以惨败收场被曹丕处死。虽说可怜,但以那两个人的分量,要想立传,根本不够格嘛!”
  “您知道他们在外面怎么说您吗?”
  “说什么?”
  “他们反咬您一口,说您找他们索要贿赂,就是那一千斛米,还说,因为他们不给您米,所以您才不给丁仪、丁廙立传。黑白颠倒啦!”
  “他们当真这么说?”
  “当真!”
  主人突然开怀大笑起来:“随他们说去吧!后人若是信了,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肯定还是明白人居多。想来,我恩师真有先见之明,早就提醒过我。”
  “您恩师怎么说?”
  “他说我将来必定凭才学扬名天下,但也会遭到世人的诋毁非议!”
  书童听罢,咧嘴一笑:“大人,听您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您跟您恩师可真是一脉相承,他老人家也是受到世人不少非议呢!”
  这家主人的恩师,正是当年劝刘禅投降的巴蜀名儒谯周。这家主人,姓陈名寿,乃是巴蜀名士,时年四十八岁。
  “不聊了,我得继续写!若不是平定了吴国,我都不知道后面该怎么收笔。对我来说,伐吴最大的收获,莫过于能一览吴国的史籍啊!”陈寿说着,又提起了笔。
  书童知道这又将是个无眠之夜了。他闷着头,继续整理从吴国皇宫接收来的史料,然后抱着一大摞书卷堆到陈寿面前:“大人,您写的这部书想好书名了没?”
  陈寿顿了顿,伸出三个指头,郑重其事地说道:“我写的是三部书,记住,是三部!《魏志》《蜀志》《吴志》!”
  这位陈寿,即是《三国志》的作者。一开始,书分为三部发行,直到北宋年间,三部书才合并为一部,命名为“三国志”。陈寿选取史料极其严谨,对于诸多不可信或存疑的事迹均废弃不用,以质朴、简约的文风记载了自东汉末年到西晋初年近百年间的历史全貌。在二十四史中,《三国志》与《史记》《汉书》《后汉书》评价最高,被合称为“前四史”。固然,《三国志》受限于政治环境,以魏国为正统,且对司马氏不乏回护溢美,又因为文字简约,很多事写得过于粗略。但是,这些都不足以掩盖《三国志》的光辉。我们必须要感谢陈寿,因为后世无数关于三国的小说、戏曲、电影电视乃至电子游戏等,都是从他这部书中衍生出来的。
  另外,不得不说的是中国历代的历史编撰者们。自春秋时代,孔子开始撰写《春秋》记述鲁国的编年史,再到西汉时代,司马迁完成旷世巨作《史记》,从五千年前的三皇五帝一直讲到了汉朝。自此之后,无论太平盛世还是兵荒马乱,总能在恰当的时机冒出一批人尽可能严谨地记述着历史的进程,得益于此,中国的史书再没有断裂过。诚然,有人批评中国的史书——尤其是正史,存在诸多个人倾向和感情因素,难以呈现完美的客观,但是,历史本就是由人创造的,史书又由人来撰写,如果没有了人的感情掺杂其中,又何谈人的历史呢?而关于人的故事,又哪有完美的客观呢?今天,我们探寻那些早已逝去的历史人物的是是非非,吸收前人积累的智慧和吸取教训,当然,也从中获得了足够多的娱乐,这都要感谢那些默默奉献的史书作者。
  就在陈寿写《魏志》的同时,夏侯湛(魏国初代名将夏侯渊曾孙)也以缅怀曹操为初衷编写了一部《魏书》,可当他看过《魏志》后,自知《魏书》无法望其项背,便一把火将《魏书》烧成了灰。西晋名臣张华看过陈寿的作品后忍不住感慨:“真该让陈寿再撰写晋朝的历史啊!”
  另外,陈寿对诸葛亮推崇备至,他竭尽所能地搜集诸葛亮的文章、书信、奏疏、兵法,编成了一部《诸葛亮集》。几百年后,因为《三国演义》这部小说的渲染,诸葛亮变成善用奇谋的神人,很多人本着“后入为主”的精神,反而认为陈寿对诸葛亮的客观评价——“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有诋毁成分。殊不知,《三国志·诸葛亮传》和《诸葛亮集》中所记载的这位蜀汉丞相,才是更加趋近于真实、丰满且有血有肉的人。
  除《三国志》和《诸葛亮集》之外,陈寿还著有《古国志》和《益部耆旧传》两部书。
  陈寿虽才华横溢,但仕途相当不顺。他在为父守丧期间,因生病让婢女伺候自己服药,因此被乡党非议。他遵行母亲临终前的遗愿,将母亲安葬在洛阳而非巴蜀故乡,这事让他再次遭到同僚弹劾,并一度罢免了官位。
  公元297年,朝廷起用陈寿任太子中庶子。可陈寿还没等正式上任就病逝了,享年六十五岁。他死后,《三国志》才被西晋朝廷正式收录为官方史籍。
  昔日今朝
  这天,司马炎坐在皇位上,不禁陶醉起来,全天下尽在他的掌握中。陡然间,他想起了一个人。不!不对!至少那个人是自己无法掌握的。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吴国灭亡后,诸葛靓随大批吴国旧臣迁到洛阳。他从未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会踏足这片土地,此刻,他茫然若失地徘徊在洛阳街道上,放眼可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在他记忆里,洛阳仍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模样。那时候他尚年幼,每天都过得无忧无虑,还经常跑进大将军府玩,因为那里住着一个他青梅竹马的朋友。而后,他被送往吴国,魏国的一切都离他远去,再后来,就连魏国都不复存在了。
  洛阳城早已物是人非,儿时的朋友也不再居住在大将军府,而是搬进了深邃的皇宫里。
  诸葛靓幼年时的朋友,正是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诸葛靓的杀父仇人,则是司马炎的父亲司马昭。
  他不想见司马炎,可是司马炎偏偏想见他。
  “诸葛靓现在在哪儿?”
  “听说他躲在琅邪王府。”
  “哦……想来也会是这样。”司马炎倒没觉得惊讶。
  前文讲过,魏朝正始年间,诸葛诞和两位重臣联姻,长女嫁给王淩长子王广,次女嫁给司马懿第五子司马伷。司马伷即是琅邪王,他是司马炎的叔叔,也是平定吴国的六位统帅之一。司马伷的夫人琅邪王妃还有一个称呼——诸葛太妃,她便是诸葛靓的姐姐。诸葛靓来到洛阳后即投奔到姐姐、姐夫家里。
  “陛下要见诸葛靓?”侍臣问道。
  “嗯,我想见见他……”
  “臣即刻召他进宫。”
  “他不会来的。”
  “那臣带侍卫把他绑来。”
  司马炎摇了摇头:“不,还是我去见他吧!”
  皇帝亲临琅邪王府,自然动静不小,全府上下皆叩拜相迎。司马炎扫视一圈,笑了笑,果然不出所料,人群中并没有诸葛靓的身影。他不再理会面前的这些人,径自穿房过屋,四下寻觅。
  “仲思(诸葛靓字仲思),别躲了!”你还能躲到哪里去呢?
  总算,司马炎在琅邪王府的厕所里找到了正在躲藏的诸葛靓。
  “仲思,快出来,这里气味可不好闻。”他说着,便把诸葛靓拽了出来。
  二人四目相对,沉默无语。
  “仲思,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诸葛靓还是不说话。
  司马炎试图打破尴尬,故作轻松,问道:“你记不记得咱们小时候经常一起玩呢?”
  “有些事我不记得了,但有些事我永远忘不了。”
  诸葛靓闭起双眼,在一片漆黑中,浮现的不是童年的欢声笑语,却是亡父诸葛诞的音容笑貌。他的泪水冲破眼睑,浸湿了双颊,他哽咽道:“今天,我只恨自己不能像豫让那样吞炭漆身……”吞炭漆身是一个典故,来源于《史记·刺客列传》。义士豫让企图刺杀赵襄子,他为隐藏身份吞下火炭,又用漆涂满全身,销毁了一切能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诸葛靓渴望像豫让那样,但司马昭已死,父仇再不能报,如今又怎能和司马炎再续儿时的友谊呢?
  良久,司马炎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也不便再勉强了,希望你日后多多保重吧。”他失落地离开了琅邪王府。
  后来,朝廷打算征召诸葛靓入朝为官,诸葛靓拒不应召,毅然回到徐州琅邪的故乡。据说,他毕生或坐或卧,永远都背对着洛阳的方向。不过,仇恨不可能这样无休无止地传递下去,时间能改变一切。多年以后,诸葛靓的两个儿子俱出仕,次子诸葛恢更成为东晋中兴名臣,和荀闿(荀勖的孙子)、蔡谟被合称为“中兴三明”。而且,东晋开国皇帝司马睿身为琅邪王司马伷和诸葛太妃的孙子,对琅邪诸葛氏怀有极深的感情,正因为此,琅邪诸葛氏也愈加繁盛起来。
  狂欢夜
  公元280年,西晋王朝沉浸在国家统一的欢庆气氛里,无数人为这一天付出生命,如今全成了过眼云烟。这年5月,司马炎改年号太康。在太康年间,民生、经济、文化得以复苏。东晋文学家干宝在其著作《晋纪·总论》中用“天下无穷人”描绘太康年间欣欣向荣的景象。太康年号将持续整整十年(280—289),史称“太康盛世”。
  一个世纪以来,士大夫被宦官、外戚、豪族轮流欺压。虽然在魏朝时,大批士大夫都投靠了司马家族,但毕竟曹氏皇帝在那儿摆着,士大夫每天都过得谨小慎微。现在,代表士族利益又好说话的司马炎成了最高统治者,士大夫终于翻身做了主人,再无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精神松懈,加上权力稳固,于是,他们的物欲像井喷一样爆发了。
  前面曾经提到很多西晋重臣,像何曾、和贾充敌对的直臣任恺、伐吴功臣王濬,无一不是日耗斗金以满足口腹之欲。
  讲讲何曾对吃的追求。每次朝会,何曾从来不吃皇宫里的御膳,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觉得太难吃。司马炎无语,只好特准他从自己家带饭菜。那么何曾自家的饭菜到底奢华到什么程度?史书记载,何曾每顿饭要花费一万钱,即便如此,他还总抱怨没什么可吃。前面提到的直臣刘毅多次弹劾何曾奢侈无度,司马炎顾念他是开国元勋不予追究。何曾的两个儿子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子何遵嚣张到私造皇室器具,这事又被刘毅弹劾,何遵遭到罢免。次子何劭好点儿,他在这方面不敢挑战皇帝,却敢挑战爸爸,每顿饭上升到了两万钱的标准,足以令何曾汗颜。
  何家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吃货。关于西晋达官显贵的奢侈腐败,史书还有相当多的描述。
  一次,司马炎收到国外进贡的礼物——当时极稀有、昂贵的火浣布。火浣布即石棉纤维,自然,在一千七百年前的西晋,没人知道这种布料是致癌物,司马炎也不例外,他命人将火浣布裁剪成衣服,然后穿在身上,兴高采烈地来到散骑常侍石崇府邸做客。
  司马炎本打算向石崇显摆自己的稀世服装,可当他来到石崇家门口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原来石崇派来迎接他的五十名奴仆个个都穿着火浣布衫。
  这位财大气粗的石崇,乃是西晋重臣石苞的幼子。很多年前,石苞临终时给几个儿子分遗产,唯独没有石崇的份儿。
  夫人看不下去,劝道:“石崇最小,你多少也得给他留点儿。”
  石苞回答:“你可不如我了解这孩子。我就算什么都不给他留,他以后也能富可敌国。”
  知子莫若父,石苞果然没看错,石崇日后真的成为天下首屈一指的巨富,可他获取财富的手段着实不光彩。史载,司马炎死后,石崇任荆州刺史时,竟驱使手下劫掠当地过往商队,明目张胆干起了路霸的勾当。不过,当司马炎还在世的时候,石崇就已经富得流油,没人知道他是如何掘到第一桶金的,参考他的平生事迹,基本可以断定,非法所得占了很大比重。
  石崇和贵戚王恺(王元姬的弟弟,司马炎的舅舅)斗富的事迹也在史书中被多次提到。
  据传说,王恺用饴糖水(用米、大麦、高粱、玉米等经发酵糖化制成)刷锅,石崇便用蜡烛当柴烧;王恺在家门口围起四十里长的紫绶屏障,石崇便在家门口围起五十里的锦缎屏障;王恺用赤石脂(一种红色天然矿物,有药用价值)刷墙,石崇便用香料刷墙。不用想也知道,这些记载肯定夸大其词,姑且不提糖水刷锅会不会串味,蜡烛能不能把饭煮熟,单说四五十里的屏障就足能围上整个洛阳城,二人这么干,与其说是炫富,不如说是搞公益活动。
  在多次炫富竞赛中,王恺屡屡被石崇“技压一筹”。最后这事闹得连司马炎都知道了,他按捺不住,决定插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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