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第20/53页



  先到卫生室。准校医一看,说,又是你三个。用双氧水给嵋冲洗,见伤口很深,一块肉翻起来,直皱眉头。处理完了,用纱布棉花包好,外缠绷带。嵋的左膝凸起一大块,活像个伤兵。

  这时慧书赶来了。她上周末回家,这星期一下午才返校。她平常就少说话,这几天似更矜持沉默。见大士也在陪着,颇感意外,说:“你回宿舍吧。有我在这里。”大士说:“已经包好了,大家走。”遂由严、赵扶着嵋。嵋的膝盖不能弯,一跳一跳地走,自己先格格地笑起来,殷、赵也忍不住笑,一本正经地走路。

  刚进宿舍门,小娃闻讯跑来了。小娃长高了,皮肤很白,眉眼端正,大舍监说他真是粉妆玉琢。这一屋的女孩都喜欢他,叫他小娃。他总大声抗议:“我是孟合已。”这时他对别人的招呼一概不理,只严肃地望着嵋的膝盖。

  “赵玉屏!你去端饭来!”大士又在发号施令。一眼见王钿也站在一边,又说,“王钿!你打洗脚水!”

  慧书忙止住,说:“莫要麻烦了,你们先去吃饭,这里我和孟合已招呼。”

  小娃听说,忙拿起盆跑出去打水。因大家盥洗从来都用凉水,他先到取水的池边,转念一想,快步跑到卫生室。卫生室门开着,一个热水瓶在桌上。小娃认为卫生室的东西该给病人用,把热水倒进盆里,端着就走。

  “孟合己偷水!”小娃的同班殷小龙,即大士的弟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大声叫。

  “哪个偷水!卫生室的水,洗伤口嘛。”

  “我说你偷水就是偷水!”小龙是个极淘气的孩子,总想寻衅闹事。两人吵了几句,小龙说:“下江猪,下江猪偷水!”

  “老滇票!老滇票废掉了!”

  小龙大怒, 跳上前一举, 打在小娃左肩上。小娃站稳了,还小心地端着水。“殷小龙你听着,我没时间同你打。明天,明天我们决斗。”

  小龙大为高兴,说:“好好好,明天下午下课以后,山门边见面。”

  “一言为定!”小娃怕水凉了,赶快走。

  嵋把脚浸在温热的水里,感到十分舒服,对小娃一笑。她不知小娃为这一盆水做出的决斗允诺。

  上次赵玉屏被蛇咬伤,人们都担心有毒,幸亏伤口很快好了,并无别的问题,这次嵋摔伤,大家看着很普通,以为很快就好,不料到后半夜,嵋发高烧,从脚一直疼到头,身子有千斤重,怎么摆也不合适。嵋不愿惊动别人,强忍着昏沉地睡。

  早上大家起来,都从她床边过。好几个人惊诧道:“孟灵己脸好红哟!”慧书过来一摸,果然烫手,赶忙请了准校医来。准校医见嵋很昏沉,腿上红肿,连说发炎了发炎了,主张送她回家,让家人照顾。

  这时两位舍监和晏老师都来了,因见天气阴沉,不会有警报,大家议定送回家,在城里找医院方便。几个人山上山下跑了一阵,找得一辆马车,停在山下,让嵋坐在椅子上,由两个伙夫抬了下山。

  嵋歪在椅上,凉风一吹,清醒许多。见周围许多人,想笑一笑,可是却哭了出来,眼泪滴滴答答流个不祝慧书安慰说:“很快会好的,我陪你回去。”嵋用力摇头摇手,说,“不用,不好。我会照顾自己。”老师们商谈,由小舍监送去。

  小娃一直站在一旁,人以为他会争着一同回家,可他只悄悄站着不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盛满关切和不安。 “小娃, 有什么事吗?”嵋用衣襟擦着眼泪问。“我没有事。小姐姐,大后天就可以见到了。”小娃说,语气很坚决。

  嵋想叮嘱两句,却没有力气。忽然觉得一阵奇寒撞进身体,打起颤来,抖个不停。“莫不是打摆子?”晏老师自语。一面催着抬起椅子,又嘱小娃去上课。大家便下山。

  路过永丰寺,正值一节课下课,同学们跑过桥来看。殷大士穿一件月白布旗袍,很普通,却罩了件镂空白外衣,不知什么料子,在同学中很显眼。她拉着嵋的手说:“莫抖了,莫抖了。”又说,“我的主意不好,我不该要赛跑。”众人都诧异大士肯这样说话。嵋用力说:“我自己摔的,和你没关系。”

  慧书直送到山脚下,帮着铺好一条棉絮,让嵋躺好。忽然问:“怎么不见庄无因?”真的,怎么不见无因哥?嵋想,遂即想起,说:“他要准备同等学历考大学,不来上学了。”慧书低头不语。

  小舍监坐在嵋身旁。马车走了,蹄声得得,沿着窄窄的土路前行。嵋没有力气看什么。这一次寒战过去了,她又昏睡过去。

  车子吱吱扭扭走到半路,下起雨来。赶马车的把自己的油布雨衣搭在嵋身上。小舍监坐在车夫身旁,撑着伞,伞不够大,两人各有半边肩膀湿了。“快着点!快着点!”小舍监催促。

  这种马车。任凭催促,是走不快的。好在雨不很大,下下停停。好容易到得城里,已近中午。他们一迳来到祠堂街,小舍监找到阁楼上,只有碧初一人在家。

  碧初三步两步冲下阁楼,扑到马车边,一把将嵋抱住,见她昏沉,还在呼吸,才喘过一口气来。立即决定就用这车往泽滇医院去。小舍监交代清楚,自回学校。

  碧初拿了应用衣物,给弗之留了字条。坐在车里,拥着嵋,用湿手巾轻拭嵋的手脸。嵋慢慢醒了。很慢,像是从谷底升起。她在母亲身旁!还有什么地方更平安更舒适!澳铮 贬医辛艘簧舸油ê斓牧成媳懦隼矗渎烁星椤?

  “嵋吃了苦了!嵋吃了苦了!”碧初摇着她。“咱们到医院去,到医院就好了——就好了,就好了——”嵋在就好了的声音中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像是飘在一片澄静温柔的湖水上。

  她再次醒来是突然的,一个沉重的声音惊醒了她。那是一句话:“先交六百元押金!”

  嵋十分清醒了,她已经躺在医院的一条长椅上。她见母亲正在挂号处窗口说着什么。那句话是从窗口扔出来的。她要回答,她的回答是:“娘,我不要治病,我们没有钱,我不要治病!”碧初回头看她,摇摇手,又和挂号处交涉。

  “我带了五百多,还差一点,一会儿就送来。请千万先给孩子治一治!”她拿出家里的全部现款,五百五十九元八角七分。那是1939年。再过一年,五十元也拿不出来了。

  窗口里把钱推了出来,啪的一声关了窗户。碧初愣了一下,决定去找医院院长。

  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走过来,看了一眼碧初,说:“这不是孟太太吗?”随即自我介绍,他姓黄,是外科医生,曾托朋友求过孟先生的书法。知道了嵋的病,感慨道:“你们这样的人,连医院都住不进!”立刻用平车将嵋推到诊室检查,很快确定嵋患急性淋巴管炎,俗名丹毒,由伤口进入细菌引发。寒战是细菌大量进入血内所致。也没有交押金,就收嵋进医院。

  病房两人一间,只有嵋一人祝这是黄大夫经过外科主任安排的。人们对迁来的这几所大学都很尊重,愿意给予帮助。碧初心里默念:“云南人好!昆明人好!”安排嵋睡下了,有护士来打针,打的是盘尼西林,即青霉素,在那时是很珍贵的药。

  碧初见嵋平稳睡着,便回祠堂街去筹钱,她不愿欠着押金。上坡下坡走了一阵,想起还没有吃午饭,遂向街旁买了三个饵块。饵块是米粉做的,一块块放在炭火上烤熟,涂些佐料便可吃了。碧初不肯沿街大嚼,举着这食物直走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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