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第8/53页


  嵋看见了,她的心像被什么重重地撞击了一下,有些发晕。她尽量镇定地随着大人走,不添麻烦。心里在翻腾,可怜的人!一定是住在这里的,没有跑警报去,如今变成鬼了。鬼是什么样子?鬼去打日本人才好,日本人太凶狠了,跑警报的也死了,不知死了多少人,有几个新鬼?可千万别到我家来呵。

  谁都没想到,他们已经没有家了。

  进城后李涟一家往南,弗之一家往北。他们走上祠堂街,就觉得异样。邻居杂货铺关门下板,祠堂花园高墙里冒着黑烟,有些人在祠堂大门出出进进。

  杂货铺姚老板从大门出来,见到弗之说:“你家去外头躲了,大命人呀。防空洞塌了,我刚刚看过。”“伤人没有?”弗之忙问。“不有伤人,不有。”姚老板摇手,神色于愁苦之中露出一点侥幸的安慰。“我们也出城了,走亲戚去了,神差鬼使!”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了:“你家先生的住处也塌了。”

  弗之一行人听得明白,没有说话,忙走进门。见几个人抬着担架过来,是另一家邻居,心下一惊,问道:“不是说没有伤人吗?”停下看时,见是看祠堂的申大爷,闭目躺着,微微喘气。一个人说:“他是震伤,不是炸伤。”“送医院吗?”“试试看。”弗之示意碧初拿些钱,碧初早拿了一百元递来。弗之交给邻居,邻居说:“孟先生好人!快看你家房子去!”

  孟家人走过腊梅林。林中靠防空洞那边落了一枚炸弹。炸弹坑看不见,烧焦的树林还在冒烟。黑烟下还是郁郁葱葱的梅林,迎着他们。

  他们站在家门前时,觉得神经已经无法承受苦难的砝码了。他们的家已成为一片废墟,房前面一个炸弹坑,可以装下一辆老式小汽车。瓦砾之间,还有半间屋架挺立。半截土墙上贴着嵋和小娃写的大字。那时他们正在临九成宫字帖。

  他们怔在那里。没有哭泣,没有言语。时间仿佛停滞在炸弹坑边。

  “坐一会儿吧。”半晌,弗之说,从碎瓦中拖出一个凳子来,让碧初坐下。

  “毕竟我们一家人都在!”碧初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是呵!在这战乱之中,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可谓不幸中之大幸了。坐了一会儿,碧初发令动手收拾。我们人还在,我们还有头、还有手呢!

  “我的书稿!”弗之猛然叫道。碧初沉静而哀伤的眼光抚慰着他。“没事的,”她说,“那箱子在床底下。”他们本要带着它,因祭物已很重,便给它找了个好地方。

  峨嵋姊妹扑向瓦砾堆,床拉出来了,书箱完好无损。弗之打开书箱,见书稿平安,全不知已经过一番浩劫。慨叹道:“这下子咱们全家都在一起了。”

  他们继续刨出几件桌椅箱笼,排列在炸弹坑边。饮水器皿都已粉碎,没有水喝。这时腊梅林中走出一个人来,这人风度翩翩,神采俊逸,穿着浅驼薄毛衣,深灰西服裤,依然北平校园中模样,正是萧蘧萧子蔚。

  “我们一回来,就知道城墙防空洞塌了。好几个人跑去看。知道你们不在也没有人受伤,才放心。”子蔚轻叹,“没想到房子也震塌了。”

  “日本飞机炸得真准,正好在房子前面,要是炸弹落在房子上,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谁叫弗之是代表人物呢。炸弹也找有代表性的地方掉。”子蔚故作轻松,对碧初说。

  碧初知他的用意,勉强一笑。峨特别感动,心想萧伯伯真是好人,总在宽慰别人。

  “大戏台那边收拾了一间屋子,孟太太先过去休息吧?我们张罗搬东西。”子蔚说,“我去找个挑夫。”说话间又来了几位先生和庶务科的人,都说现在找不着人的,还是大家动手,随即抬的抬提的提,还有人找来扁担,挑起两个箱子,往大戏台那边运送。

  弗之命嵋陪母亲先去休息,嵋说:“让姐姐去吧,我帮着搬东西。”她在倒塌的土墙边出出进进,身上原来的泥土未曾收拾,现又加了许多,红一块黄一块黑一块,颇为鲜艳。小娃则成了个小花脸,前前后后跟着她。一些小东西,其中有龟回买来的砚台,都是他们两个刨出来的。

  峨提了一个网篮,陪碧初先走了。众人又刨了一阵,有些埋得深的,只好以后再说。弗之不知怎样感谢才好。一个职员说:“用不着谢的,明天说不定炸到我头上。还得给我――”他本想说还得给我收尸呢,说了一半,咽住不说。大家都拿了些什物,往大戏台走了。

  嵋和小娃走在腊梅林中, 忽听见马蹄得得, 愈来愈近。“骑兵!”小娃说,“骑兵没用!”

  他们站在一棵腊梅树下,望着祠堂街。一会儿,一骑云南小黑马跑过来,进了大门。一个干净的、英俊的少年,骑在马背上,两眼炯炯有神。脸上则是平静的,像是刚从书房走出来。不是别人,正是庄无因。

  “庄哥哥!”他们两个大声叫起来。庄无因跳下马,把马拴在腊梅树上。一手一个拉住他们俩。三人半晌说不出话。

  “我们听说了,我立刻骑马来了。”无因目光流露出关切和一点凄凉,“你们害怕吗?累吗?”小娃回答他不害怕,嵋回答她不累。

  “听着,”无因果断地说,“你们俩到我家去住,爸爸妈妈派我来说这事。”

  “哦,不。”嵋也果断地摇头,“我们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

  “庄哥哥,我们还要守着腊梅林。”小娃说。

  “孟合已很有想象力。”无因轻拍小娃一下,“好,这话等会儿再说。”

  三人走到大戏台,见进门处的玻璃震碎了,两扇窗掉了下来。没有大损伤。孟家栖身之处是戏台顶上一个小阁楼。因楼梯过于窄陡,上下不便,没有人祝这时阁楼上很热闹,楼梯不时有人上下。只见峨拿着盆巾走下来说:“从窗口看见你们了。娘说让你们先去洗脸。”她向无因点点头。

  “庄哥哥骑马来的。”小娃报告。

  “你能在马上看书吗?”峨问。

  “不能。”无因回答,随即转脸对嵋说:“马太快,会摔下来。我骑车看书,因为自行车是百分之百听指挥。马做不到,只能百分之八十――也许更少一些。”

  两个孩子在公共用水的地方洗脸,很快洗出一盆泥汤。峨吩咐再洗一遍。嵋和小娃很迟疑。他们不敢多用水。水是雇人挑的。

  “你们快成夏洛克了。”无因说,“你们洗,我去挑水。”“你知道井在哪儿?”峨冷笑。

  “想找就能找着。”无因说话间已跑出几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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