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第9/53页


  水很凉,两个孩子不想再洗,但觉得姐姐这样来招呼真是天大的面子。既然无因肯挑水,就多用些。他们又洗一遍,水的颜色浅多了,经峨认可,一起上楼。

  秦校长和夫人谢方立在房间里。谢方立较碧初大几岁,面容清秀,于慈和中有几分严峻,似是从秦巽衡那里分来的。碧初用毛巾擦着小娃的手脸,怕生冻疮,谢方立也拉着嵋教她轻轻搓手,一面说:“你们三个孩子精神都很健康,都是经得起事的。”她本来想到的是两个孩子,及时纠正了。又叹息道,“这里和圆甑方壶的日子没法子比了。”“他们倒是从不叫苦,知道怕苦也没有用。”碧初擦干小娃的手脸,命他走开,自和谢方立低声说话。

  小娃走到弗之身边,听他们讲话。

  秦校长说: “从去年9月28日敌机首次来炸,今天是最严重的一次。这一阵对敌机轰炸有些麻痹大意。看来还是得疏散到乡间去。前些时在城西看了几处房子,几个理科研究所设在那儿。修房搬迁仪器等事都得抓紧。卣辰他们几家家眷已在西里村住下,这样最好。文科研究所设在哪儿好?”

  弗之说:“严亮祖的一个副官在东郊凤头村有一处房,愿意借给我们,给研究所用很合适。我还没看过。”

  秦巽衡大喜,说:“那好极了。我叫人和严军长联系,请他介绍去看房。――除了研究所,眷属也要快些疏散。孟太太身体不好,这样跑警报是受不了的。”

  “我们在凤头村一带找房子吧?”弗之看一眼憔悴的碧初,又看一眼盛放书稿的箱子。叹道:“逃到昆明来还要藏,还要躲!曹操曾说,我辈为盛世之英杰,乱世之豪雄。我们是否盛世之英杰还不可说,可真是乱世的饭桶了。”

  巽衡微笑道:“饭桶才好。饭桶里出人才!”

  小娃靠在弗之身边,忽然说:“有了造飞机的人,就能有飞机了。”巽衡膝下无子女,见小娃点漆般的眼睛,专心望着,不由得摸摸他的头,说:“多有几个小娃这样关心人的就好了。我们学校有航空系,就是培养造飞机的人才。”

  弗之说:“小娃从小喜欢飞机。”小娃沉思地说:“我可不喜欢杀人的飞机。”

  “庄无因挑水来了。”峨、嵋在窗前站着,看见无因很稳地挑了一担水往公共用水处去了。姊妹俩向碧初说怕多用水的事,谢方立笑了,说:“人都这样想就好了。”一会儿无因上来,向大人招呼过了,走到碧初身边站立。

  “在西里村住,得自己挑水吗?”谢方立问。

  “有时候挑。雇了人的,可是有时候不来。”

  又说了些话,秦氏夫妇告辞。无因提出要嵋和小娃去西里村住几天,说这是爸爸妈妈和无采的意思,说了忙加上:“也是我的意思。

  碧初望着弗之,弗之望着嵋和小娃,说:“你们自己决定。”嵋立刻说:“我们和庄哥哥说过了,我们要和爹爹和娘在一起,一刻也不离开。”她靠着碧初站着,很想抱住娘,但她已不是小姑娘了,已经快赶上娘一样高了。

  “多谢你,无因。”碧初轻声说,“他们去住当然高兴。就是不愿意离开家。就由他们罢。”

  无因心里颇为失望,脸上却不动声色。他总觉得和嵋在一起有一种宁静的愉快。他和玮玮讨论过,找不出是什么原因使嵋能安定别人、抚慰别人。大家都不再提这事。三人说学校里的事。无因分析他们的中学小学大概要搬家,全体都得住校。

  “同学们住在一起,一定好玩。”嵋和小娃意见一致。

  “上课下课都在一起,一定麻烦。”这是无因的意见。

  一时子蔚来招呼吃饭。单身教职员组织了伙食团,吃包饭。轮流管理,有采买、监厨等,安排周密。现由厨房给孟家人单做了饭,大家下楼去。嵋等喝了很多米汤。米汤稠而粘,汤里煮了好些大芸豆,有小娃的小手指长。

  饭后,峨等三人送无因走。在祠堂大门前,无因跳上小黑马,在原地转了个圈,随即蹄声得得,向北去了。他出城再向西可以快些。在马要转弯时,无因回头一笑,他很少笑,笑起来有几分妩媚。似是说,我们不怕!我们会活得好!这一笑停留在嵋的记忆中,似是一个特写镜头,和那下马的身影一起,永不磨灭。

  暮色渐浓,从阁楼的窄窗望出去,可以看见几缕红霞。峨说住不下,“又没有我的住处。”吴家馨来看望,两人一起到南院去了,弗之把两个煤油箱叠着放,一面念念有词:“这是书桌。”又拖过一个竖着放,“这是椅子。”嵋和小娃分别擦着煤油灯的灯罩和灯台。嵋不断向灯罩哈气,借着湿气好擦。擦得纤尘不染,透明得几乎消失在空气中。他们为爹爹点上这盏明光铮亮的灯,这一天的惊慌、劳累、仇恨和屈辱等感觉,都减轻了。

  “三个孩子里,最让人担心的是峨。”碧初靠在床上看着他们,轻叹道。

  弗之有同感;“没有办法,担心也没有用。”

  他们对望了一下,彼此都感到安慰。

  弗之放好稿纸, 端正地坐下, 仿佛还在方壶的书房,背后挂着那副大对联:“无人我相,见天地心。”砚台里还有余墨,他蘸饱了笔,写下几个字:“中国自由之路。”

  楼梯咯登登响,有人上楼来了。楼下有人说:“严太太当心。孟太太就在楼上。”弗之忙站起,嵋和小娃迎到门口,果见吕素初进房来。

  素初先向弗之说;“亮祖到省府去了,不能来,叫我问候你们,受惊了。慧书要跟着来,怕添乱没有让她来。”然后几步走到碧初床前,两人唤了一声“大姐”“三妹”,都滚下泪来,弗之带两个孩子走到角落里,让她们姊妹谈话。

  “大姐,”碧初说,“我们没什么事。不过我这些时身子虚弱些。今天是爹救了我们一家。若不是到郊外去给营上祭,我们就埋在城墙底下了。”

  “听亮祖说,今天投弹地点在东南郊,炸毁民房百余间,死伤上百人,是最严重的一次轰炸了。今天我们没有走,想着不会来炸,还真来了。当时慧书在家。飞机来时,荷珠不停地念咒。”素初只是叙述,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两人对碧初的健康情况讨论了一番。素初说:“我们明天一早到安宁附近的宅子里去,也就是我和荷珠。别人有差事的有差事,上学的上学。”

  碧初暗想,不知带不带那些毒虫。

  素初又说:“三妹一家就到龙头村住吧。虽是乡下房子,还宽敞。”“大姐,我正要和你说,托你们和房主商量。弗之的意思,把那房子借给文科研究所,他们正需要房子。你们同意吗?”素初沉吟道:“那你们住哪里?”“在龙头村找民房,离文科研究所近,也方便。”素初从来不对任何事作评估,见碧初这样说,便道:“想来房主也不会不同意,反正房子闲着没有用。”她说着拿出一个绣花小包袱,“三妹家遇见这样的事,总得添置什么――”碧初不等说完,坐起身伸手按住包袱,说:“弗之的脾气大姐是知道的。我们决不能收。”素初见她态度坚决,叹息一声,不再勉强。

  “倒是要托大姐办件事。”碧初从床里边拿出一个宽腰带,里面是从北平带出的全部细软,摸出一对金镯子,递给素初一只:“我人地两生,你替我卖了吧。可以贴补家用。”素初无语,接过了放进小包袱,起身告辞。

  月光如水,抚慰着这刚经过轰炸的高原城市。人们睡了。碧初斜倚枕上,累极了,却不能入睡。她望望窗外的月色,又看看弗之伏案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孟樾的那一盏灯还在亮着,继续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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