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家属院》第26/167页
滚趴在地上,一路胸贴着地,匍匐的去抱住警察的腿,仰起头来,已是血肉模糊,眼睛肿眯成一条缝,鼻子上挂着的不知是鼻涕还是血水,总之一塌糊涂、面目全非。
他把自己演绎成了一只涕泗横流的可怜虫,可惜京大南食堂这个大剧场,却没有一位观众为他流下同情的泪水,迎接他的,只有冰冷的金属手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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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医来得也快,--------------丽嘉流产这么大的事,学校的医疗条件,哪里能处理得了,抬了担架把人架去门口,已经联系了120了,只等救护车一到,就把人送上去。
有嘴快的,已经上报校领导。
校领导这会还在家里吃晌午饭呢,听说校外来的教育局的人,把学校的老师给打了,汪主任顿时觉得嘴里的肉也不香了,着急忙慌的,蹬着自行车往食堂去。
毕竟人是在学校出的事,校外的人进来寻衅滋事,属于学校安保不严有过失,然而对方听说是教育局的小领导,大小也是个官,这件事处理起来便有些棘手。
汪主任在学校摸爬滚打快二十年,爬到现在这个位置,肚子里肯定也有两把刷子。
出发前给教育局的老乡打了个电话,已经打听出犯事儿的冯晓才,在教育局只是边缘人物,也没什么大背景,人脉关系里,手腕最硬的还属冯晓才的前妻。
不过听说他们俩当初离婚的时候,不是那么光彩。
那前妻早就骨子里恨透了冯晓才,好几次为了孩子的赡养费,到教育局的办公室和冯晓才闹。
冯晓才和前妻关系之恶劣,整个单位,早就沸沸扬扬,人尽皆知,那前妻巴不得他一早出事才好。
知道了其中的门道,汪主任开发起这事,心里便有了一分底气。
等汪主任满汗淋漓的踩着自行车,到南食堂的时候,救护车刚把痛晕过去、不省人事的华秋吟抬了上去。
汪主任例行公事地做起安抚工作:“曲老师,你放心,华老师在学校出了这档子事,学校不会推脱,你们先紧着把人送去医院,回头我把这里的事情料理完了,再上医院和你们碰头。”
曲一郎眼下哪还有心思和汪主任攀缠,匆忙的应付点头之余,一双眼睛寸步不离的盯着面无血色的华秋吟。
“汪主任,人我已经报案转交给公安了,怎么处置,法律说了算。”曲一郎一想起这杀千刀的畜生,就后悔刚刚没多踹冯晓才几脚。
汪主任见曲一郎的脸上挂着彩,就知道刚刚在这里,两个男人之间肯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恶战。
汪主任心想:交给公安也好,他还懒得为冯晓才奔走说情。人已经被公安押走了,他只需要借口自己慢了一步,再给教育局的领导卖个面子,通个气儿,这事儿也就含糊过去了。
要是教育局的领导,觉得单位丢不起这个人,自然会想办法去保冯晓才。
段汁桃和吾翠芝看着人被送上了救护车,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一点。
转身进食堂的时候,里头的清洁工已经在抹地。
抹了一半的地,依旧血淋淋的,让她们不由的捂起了心口。
这哪是一滩血?这分明是一条命!
可怜了曲老师,那么老实斯文的一个人,刚刚打起人来,那青筋暴跳的发狂模样,谁也不敢上前拦一步。
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何况人呢?
其实谁都理解他的失态,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还没成形,就化作一摊血水,付诸东流。且瞧着华秋吟那出血,止也止不住的架势,往后还能不能生养,恐怕都将成为难事。
命运总是爱捉弄老实人,大抵连它都觉得,老实人好欺负。
人类的悲欢怎么会相同呢,仿佛刚刚在这食堂,失去的不是孩子,不是一条尚未形成雏形的鲜活生命,不过眨眼功夫,众人已经习如往常,恢复先前的耳语与交谈,谁也不会为这胎儿少吃一顿饭,以示吊唁。
家属院的妇女们,见风波已经平定了大半,就又提着饭盒,重新排好队伍打菜去了。
有人说:“这华老师也是,她一个女流,非得这时候和那男的犟,这不,把孩子也犟没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她怎么这个时候犯了浑,唉!曲老师该多心疼啊?四十好几才得这么头一胎,肯定稀罕得跟宝贝似的……”
有人鸣不平道:“怎么华老师出了事,还有人拿她说嘴呢?!总归是一条命,又不是华老师自己把孩子弄没了的,最该死的是那男的,也不知道有些人,心肝是不是黢黑的,都这时候了,还把错误归到女同志身上!女同志是原罪吗?怀孩子、掉孩子这事,最遭罪的难道不是咱们女同志吗?!”
还有人说:“小华平时作风就不低调,年纪大了,也不早成个家。和这个勾三,和那个搭四的,早晚有一天要出问题,这不,都订完婚了,还和那男的不清不楚,这下被祸害到了……”
饶是平时很看不惯华秋吟的行事作风,吾翠芝也实在听不下去这些议论了,愤懑出言道:“毛病没害在自己身上,有些人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做个人吧!这时候急赤白脸的跳出来,做什么小丑?!没看见刚刚曲老师小两口抱头痛哭的样子吗?华老师眼瞅着,也是实心实意的要过日子。再看看曲老师,那哪是在意孩子,他是心疼媳妇儿,多好的一个人啊,这么大年纪才得头子,就遭了这种大难,眼里心里却满只有华老师一个,人家压根也不多过问孩子的事,只揪心大人伤的怎么样了。有些人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装腔作势,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狗拿耗子……!”
男人能做到曲一郎这份上,上对得起亡妻,下对得起现任,刚刚没要了冯晓才的命,他就已经把自己活成了一樽现世菩萨。
哪个男人,见自己女人被欺负得去了半条命,还能克制到这种程度?
家属院的南食堂,因为众人意见不一,再次炸开了锅。
众人吵得不可开交,谁也没注意到,食堂门口,一个颤颤巍巍的衰老背影,踉跄失魂的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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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汁桃从食堂打了饭菜,把食盒一层层摘下,依次在饭桌上摆开,喊单星回:“你姥姥呢?去喊你姥姥吃饭。”
单星回刚从单琮容的书房里钻出来,暑气蒸腾,在里头闷了一身的汗,说:“姥姥出门去了。”
段汁桃摆筷子的手顿了下,瞪眼责怪:“大正午的她上哪去啊?天这么热,再说她可从没出过兴州,北京这么大,别被绕迷糊了,你怎么不陪着她去呢?”
段汁桃越想越不放心,老太太大字不识几个,连个路牌都不会看,也不说上哪去,真走丢了,自己可真成罪人了。
单星回说:“她说就在院子里头转,出门的时候见我在看书,说给我去买冰汽水。”
段汁桃嗔他:“也就你姥惯着你,叫你爸知道你又喝汽水,小心掀了你的皮。”
之前段汁桃也给儿子买汽水,只不过被单琮容教育了一通,说汽水喝不好,还容易害牙病,她就再也不给儿子买汽水喝了。
单星回逞威风,反问道:“我姥给我买的汽水,他敢掀?”
丈母娘买的东西,他还敢对着干?大热天的喝瓶冰镇汽水,谁还有功夫讲究那么多。
段汁桃白了他一眼,在饭桌边上坐了下来,准备等着老太太回来,再一块开饭。
见单星回在书房窝了一身的臭汗,喊他去院子的水龙头下抹一把脸,汗涔涔的瞅着就闹眼儿。
单星回转身就去院子的水龙头下,鞠了一把水,往脸上扑,龇牙咧嘴大叫道:“真烫!妈,这水被太阳晒的也太烫了,搁这火山煨温泉呢!”
段汁桃给他递了院子晾绳上晾着的毛巾,好家伙,热水配热毛巾,烫得单星回的面皮,跟蒸笼里迅速发酵膨胀的面团一样,就差熟透了。
单星回抗议道:“回头让我爸在书房也买个电风扇吧?”
段汁桃就知道他肚子里撺着这句。
自己前两天刚报名了成人学校一学期的会计班,掏出去八百,加上这个月之前回老家,来回的路费、给亲戚们置办的回乡礼、给老太太瞧病的一笔,这个月已经严重超支了,再买一台电风扇的话,牌子差点的,怎么也得四五十块。
段汁桃在心里算好账,咬着牙说:“再等等吧,等你爸下个月发薪水,咱再买。”
暑假里,学校发的还是基本工资,收入比平常上课的时候短了一大截,不过单琮容说下个月应该会有一笔专利费进账,也算缓一缓家里的拮据局面。
会计班的老师说了,在中国,现在妇女能顶半边天。
班上很多同学都是家庭妇女,走进学校进行再教育。
段汁桃原以为,自己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算老大不小了,没想到,四十来岁还报班的也不少。
会计班的徐老师,原来是国营电子厂的员工,去年电子厂改制,大批工人下了岗,徐老师就是他们厂第二批下岗的工人其中之一。
好在徐老师家里也算有些门路,下岗在家待了才三个月,就被人介绍到成人学校当了会计课的老师。
听说现在市面上的就业形势很不好,大批国企关停、倒闭、改制,和徐老师同一批下岗的工人,很多都已经在家闲置快一年了,至今还没找到工作。
段汁桃之前整天窝在家属院里,外面这些形势,哪里知道一二。
单琮容每月收入不减,又时不时接些外快,日子也算滋润,便还以为现在的世道,大家的生活都是越来越好了。
到了学校,看看班上的同学,下岗工人占了大半。
原来铁饭碗一般的单位,说裁就裁,人中到中年又没有一技之长,这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又回到学校,重新学习一门技艺。
同学里,双职工的家庭也不少,赶上不好的光景,夫妻双双下岗,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的,平时口袋里就紧,现在没了收入,手一时也不知道该往哪伸,每回上课就愁眉苦脸,浑身散发着一股阴沉垂丧之气。
这也给段汁桃敲响了警钟,家里收入水涨船高不假,但也绝不能继续大手大脚下去,凡事得精打细算着来,攒下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段汁桃知道这些,心里着实震惊不小,经常听院里的吾大姐夸国企待遇怎么好,工作怎么轻松,家属院里的谁谁在大单位里就职,家里日子好过得很,自己听了,别提有多羡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