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红杀》第6/72页
“不是……”那个黑点,应该是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子。琴儿扭着身子,她想告诉欷华,说自己想要下轿去看看她,可是欷华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她的伤口,哪里管轿子外头发生了什么事?
琴儿自然知道自己是打不过欷华的,而且欷华对着自己的伤像是要吃人的模样,她再说什么也拦不住他把自己伤口处理好再说。琴儿急急忙地扭过头去看黑色的影子,面上满满的竟是吃惊。
那女孩子穿着一身破败的衣裳,蓬头盖面,可是脸上那对眸子却异常星亮耀眼。琴儿只觉得女孩的那双眼就像是天际的星子,冷幽幽地泛着光,但却有着一抹魅惑人心的力量。而且,更加奇怪的是,琴儿觉得对方眼中那抹光芒叫她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11
“乖,不要乱动,上好药还要包扎一下。”微微加大了力道,欷华将不安分的琴儿桎梏在自己怀里死死抱着,他只担心这伤口若是处理不好,这么个大冷的天,极容易流脓伤到了,那是他绝不允许发生的事。
那女孩子似乎摇晃着身子,很快就要站不稳的样子,琴儿瞧见了,只觉得心口急得不行。她虽然一直被欷华保护得很好,但也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人,这样冷的天气,穿得这般单薄,若没有人帮她一把,是极容易出事的。
琴儿一把推开欷华的怀抱,起身掀起轿门才要跳下轿子,琴儿的腰间却突的一紧。琴儿低下头,对上缠在自己腰上的那双看似文弱无力的胳膊,但也只有琴儿晓得,此刻那道桎梏在自己腰上的力道究竟有多大!
“你到底想做什么?”欷华非常不悦,今天的琴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平日里最怕疼,可今天伤了这么大一个口子,她却混不在意的样子,这会儿竟要跳到冰天雪地里去。欷华可以容忍琴儿任何的玩闹,却独独不允许她伤害到自己。
琴儿没办法,只能搬过欷华的脑袋,往女孩那边看,“你看,那儿站着一位姑娘!”
“外头站着个谁,同我们有什么干系?你先把你的手拿来,我帮你包扎好。”欷华皱着眉头,眼眸连抬也不肯抬一下,这世上若说还有他值得关心的,怕是只有琴儿了。
虽然轿子上有些异动,但是抬轿的下人们却不会停下脚步,除非主人有吩咐,否则他们绝不会停下来。
琴奏眼见着轿子越走越快,而她再看向那女孩时,眼神与眼神隔着那段风雪,死死地纠缠在一起,有一种力量在反复拷问着琴儿,只是两人之间渐远的距离叫琴奏显得更加慌乱起来。琴儿脑海里只能听见一个人在说,不可以错过,不可以错过!!!!!如果你不去救她,她就要没命啦,你就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如果与这双眸子只是一次惊艳的偶遇,那么她会觉得很难过的。
猛地一把推开欷华的手,琴儿也不怕欷华会真的对她出手,这点,她从不会怀疑。只是将要跳进雪地里的那一下,琴儿回头看了轿子一眼,就见到欷华那双突然瞪大的眼里填了一丝惆怅。而因为她刚才的那个举动,白衣翩跹的欷华袖口间掉出来一柄扇子,啪啦――像是敲在琴儿的心头。
但琴儿也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迟疑,立马掀起了轿门,不管轿子是否前进,就一跃跳了下去,一行的仆人根本没有想到小姐这样突来的行动,全部傻在了那里,轿子也颠了一下。那把从欷华袖子里调出来的扇子往前一滑,落进了雪地里。
“琴儿!!!!”虽然晓得琴儿的功夫并不算太弱,可是欷华不得不生气琴儿今天所有的拒绝。起先是练琴,接着是上药,现在又拒绝自己的保护,让自己涉险!这让欷华很不高兴!!
边上的仆人们就见到了一道白衣翩跹的身影从轿里飞了出来,紧追着前面那道嫩粉色身影的琴姑娘而去。
仆人们自发地停下脚步,而护卫们也握着刀剑,飞快地跟了上去。
“爹……”弱弱地唤了前面那身形佝偻削瘦的中年男子一声,小女娃停下了步子,而对面那人的脚步也跟着顿了一下。冰天雪地的荒野里流动着一丝哀伤诡谲的气息。
“哎,囡囡,爹自己都养不活自己,都要死了,怎么还能照顾得了你?你在这里等着,记得别再乱走了,如果你福气大,一定会有人肯带你回家的。”男子的声音破碎且暗哑,间或响起几声重重的咳嗽。他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啊,罕见的大雪让整个村子都快活不下去了,何况是他这样又生了肺痨的人?
是他没用啊,妻子只给他留下这么个命苦的女儿,现如今他竟连养都养不大她……可他实在不愿孩子死在自己身边,倒不如给自己留点妄想,或许会有善心的人路过这儿,将她带回去也好。
他的囡囡生得很漂亮啊。起初他担心,蓬门荜户如何将养,眼见着女儿一日日大起来,那容貌气质更是乡野遮挡不住的,村里的恶霸也老在他家附近徘徊。现在这场大雪反倒把一切都解决了。
囡囡,爹对不起你!
“爹,你是不是同娘一样,也不要囡囡了?”细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疑惑,被唤作囡囡的女娃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却不敢抬头看爹爹的脸色,破烂的鞋头卷着冰雪外翻出来,露出冻得青紫色的脚趾头,扎在一片雪白里突兀极了。囡囡只觉得好奇怪,那些冰冷的雪黏着她的脚尖,竟好像带了些暖意似的。
她知道,其实不过是冻得麻木罢了。
“哎……”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中年男子缓缓地摇了摇头,然后又忍不住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囡囡啊,是爹没用,带着你娘却没能保护好她。是他的错啊,本来她可以荣华富贵,衣食无忧一辈子的,用不着跟着他颠沛流离,饱了这顿没有下顿的。囡囡,你知道吗?其实很久以前爹就不打算要你了,带你在身边……只是为了等死啊。
囡囡想,大概是天气太冷了,所以爹爹也糊涂了,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一步步走远去的身影,冻僵的唇瓣上下哆嗦着,舌头也被冻直了,暗哑的喉咙里发不出一点的声响。
她在想,是不是从爹爹转身那一刻起,她就是个孤儿了,是不是?囡囡瞪大了眼,爹,你回头看我一眼,好不好?其实爹爹你只是去远一点的地方找吃的,找到了就会马上回来的,会回来找囡囡的?在天黑前你就会回来的,对不对?爹爹,你就回头看一眼囡囡,对囡囡笑一笑好不好??……
可是,直到她冰冻了双腿,僵直了双眼,目光在片飞的冰雪中结成了冰凌,然后又一节节地断裂,终于,这片冰天雪地里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孤孤单单的一个人了。
娘走了,爹也不要他了。
12
从今以后,她就是个孤儿,一个没人要的孩子了,在这样一个大雪的傍晚,如果她能活着见到明天的晨曦,那么她会永远记得这个傍晚的。远方迷迷糊糊传来叮叮当当的丝竹声乐,是要死了吗?她听戏文里唱什么天上人间,是不是她就要死了呢?那越来越清晰的琴音却怎么也温暖不了她的心,她,从此以后就只剩自己一个人。
囡囡动了动僵直的脖子,抬起头望了望苍白的天,眼底却是没有半点水雾。她是囡囡,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却被爹爹遗弃的女孩,从今以后,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片荒无人烟的冰天雪地里,囡囡终于看见了一行人抬着一顶轿子走来,那是一顶华丽无比的轿子,前前后后带着很多的人护行。囡囡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轿子,她想,那轿子里头一定很暖和吧!
囡囡其实还不懂,什么叫做死亡。可她这会儿正处于一种濒死的境地,全身上下能动的仿佛只剩下眼了,她直直地盯着那顶华丽的轿子,想起爹爹离开前说的那句话,善心的人会来带她离开。那么这顶轿子里的人会向爹说的那样,把自己带走吗?
那人,生得真好看,囡囡透过那个掀开的帘窗,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白衣的欷华,他环里抱着一个粉嫩的女孩,神情是那样优雅而又温暖。囡囡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好冷……她有些妒忌那个女孩,她有人抱着,给她温暖,给她呵护。而自己呢?除了站在雪地里等死,她再没有别的法子了。
生平第一次,囡囡明白了有一种情感叫做纠缠,有一种缠绵叫做渴望,有一种暖伤叫做妒忌!
囡囡直勾勾地看着少年怀里那粉雕玉琢的女娃,明明跟自己有着一般的年龄,却有着做疼她的少年,囡囡的心底莫名地开始疼起了。
爹爹从没能给她华服美裳、锦衣玉食,在此之前,她从羡慕过谁。但她被爹爹亲手丢弃在这片雪地里,现如今,她只想着能成为少年怀里呵护宠溺着的那个人,她依然不会去羡慕嫉妒别人的荣华富贵。
那年的欷华,真的很好看,比后来的任何时候都要好看。囡囡甚至想过,只要那少年敛起眉眼,轻轻地对她笑一下,一个短暂得不能再短暂的拥抱,她就知足了啊……
初遇的那一个瞬间,她妒忌起欷华给予另一个女孩子的疼爱与温暖。只是这一瞬间的贪念成了她这一辈子的执念,把她的心口绑缚地越来越紧,直到无法呼吸地死去。
被欷华抱住的那个女孩子,囡囡只看了一眼,便心口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她的眼神是那般空灵隽秀,而彼此间那种莫名其妙的熟稔与疼惜,叫囡囡觉得难堪极了。可不是吗?她穿着绫罗绸缎,娇媚动人,而她呢?蓬头垢面,孤家寡人。
抬轿子的人脚程很好,所以他们很快就要从她眼底走远了。不是不想动,囡囡只是站得太久了,这会儿手脚都不是自己的。所以,她认命地想,最后依然还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等待有人能领她回家。爹爹,你最后还是同囡囡说了个谎话,没有人要她的,就跟爹爹你一样,你们都不要她了,不是吗?
而马车上的那个白衣少年,他连看都没有向自己这边看过来一眼,她一直盯着他在看,只要他有一点抬头,一点看见她,她或许就会觉得很开心了。可惜她看清了他眼底对那个女孩子的疼惜与爱怜,同她却是连半点麻木冰冷都不愿有牵扯……
可是,轿子里被他疼爱在怀里的女孩为什么会就这样站到自己面前来?囡囡盯着她裙摆上那精美的刺绣,心底却有种黑暗极了的念头,凭什么她可以穿得这样漂亮,而自己必须灰头土脸、衣不蔽体?
“――”
“――”
风雪中只有呼呼的声音,囡囡同对面站着的琴儿谁都没有先开口,若干年以后再想起,囡囡,或者说是琴奏才想明白,那一刻无声的沉默已经完成了一次相谈,她同自己,命运决定了相互绑缚,怎么逃也不再能够了。
驾驭着风,追着琴儿而来的欷华也停到了囡囡面前,他一把拉过呆愣的琴儿,一眼都不曾看过囡囡。囡囡难过地想,为什么离得这样近了,他的眼里还是没有自己?
“琴儿,别闹了,外面风雪大,冷得很,你身子骨向来不大好,快,跟我回去!”那是一种宠溺到近乎哀求的语气,夹杂着暖暖的温柔味道,囡囡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就好像闻到了春暖时分那一声花开的清甜!
他的声音同他的人一样,只是他的温柔与宠溺只给一个人,旁的人连一分半厘也分不去。囡囡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有些难过地想着。
“我不冷!”撅起形状姣好的唇瓣,琴儿拒绝理会追着自己出来的欷华的好意,然后固执地转过头,定定地看着面前的女娃,心底仿佛有一个人,以一种荒凉极了的口吻告诉她,像极了一首流传了千年的魔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