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有鬼》第5/131页


  因为她看起来最多不过四五岁大,扎两个羊角辫子,端端正正坐在榻上。
  最让人吃惊的却是她的眼睛,眼皮外翻,两只混白色的眼珠像在眼眶里转动一般环顾着四周,面色惨白,双颊处有两块不正常的嫣红,乍一看像极了陪葬时常见的纸扎金童玉女。
  方岚分辨两秒才看出确是活人,强自压抑住溢出嘴角的疑问,扭头望向詹台。
  詹台没有看她,紧紧盯着榻上的女孩子,脸上竟流露出一丝难见的紧张:“今天怎样?”
  女孩子开口了,声音却喑哑仿若八旬老妪。
  “还行。”
  詹台小小吁一口气,这才转头对方岚说:“这是童道婆。”
  “人活一世,谁都逃不过生死。今生从善积德,到末了投胎总有好报。但若是上一世有些放不下的执念,过奈何桥的时候对着孟婆耍些不该耍的小聪明,本该一口咽下的孟婆汤,却非要在唇边抿上一下做做样子,自以为骗过孟婆,哪知最后却会遭到她的报复。”
  “童道婆出生的时候灵智未开,还是一片混沌。等过了两三日睁开眼睛,双目似蒙上一层白霜,盲童一般。满月不到便口可成言,乍一开口,说的往往都是前世的旧事。”
  “童道婆既没有喝孟婆汤,便能看穿三界五常。放在原先,童道婆出生便会被当作邪祟溺毙,压根没什么机会成人。现在时代不一样,童道婆也有了活下来的机会,只是大多数都不会活过童年。”
  詹台的声音低沉,带了几分刚刚脱出变声期的喑哑和磁性。方岚默默听着,眼光不由自主飘向面前坐着的童道婆。
  她像是感受到方岚的视线,傲然地昂起下巴勾了勾嘴角,声音粗砾带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口音: “老婆子阳寿六载,如今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你这小模样长得不错,走近些,让我瞧瞧。”
  方岚心头咯噔一下,下意识就转头看向詹台。詹台语调和缓眼中含笑,安慰她:“不必担心,童道婆样貌虽然骇人些,但是为人极善没有恶念。她投胎在即,这两年特别喜欢盯着年轻漂亮的男孩女孩看。”
  詹台凑近方岚小声低语:“她就是想着多看看漂亮脸蛋,这样等自己投胎的时候也好生出一副好相貌。但凡有人来拜访她,必须收拾得干净漂亮。我上次来的时候踩了双拖鞋,被她连人带鞋赶了出去。”
  方岚忍俊不禁,抿了唇角微微一笑,上前坐在了童道婆的身边。她刚一坐下便感到腰后一阵极大的冷风倒灌,激得浑身一个冷颤。回头一看,这才发现榻后摆了一个巨大的空调,扇叶转动,凉风呼呼直吹。
  方岚离童道婆近些,更觉得她像极了纸糊的娃娃,惨白的脸上无一丝表情,直勾勾地盯着她。
  突然,一个冰凉的东西挨上了方岚的手腕。
  方岚险些惊呼出声,低头一看才发现是童道婆伸出两根枯瘦惨白的手指,鸡爪一般,默默将方岚的手翻开,掌心朝上。
  童道婆浑白的眼珠在眼眶中翻动,像在细细端详方岚纵横密布的掌纹一样。
  “找人?”童道婆立刻知机,干脆利落地问。
  方岚心头微微一颤:“是。”
  童道婆似有些不耐烦:“丢了?”
  方岚猛地抬头紧紧盯着童道婆:“是。”
  “丢在哪里?”童道婆缓下语气,又似诱惑又似安慰,循循低语。
  方岚低下头还未回答,詹台却已被她二人之间拖拖拉拉的一来一去磨没了耐心,蹦豆子般叽里呱啦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可不是找人吗?西安那边丢了个来出差的员工,住在洪崖洞边上,六月头上停电,说是晚上出去散步就再也没回来。”
  “就失踪在洪崖洞的小路里,靠近千厮门大桥那一片。”
  童道婆却似丝毫未觉,仍目不转睛看着方岚,又问了一遍:“丢在哪里?”
  方岚顿了几秒,终于抬头回看童道婆,轻声但坚定:“千厮门。”
  只一眨眼的瞬间,屋内霎时狂风乱作。面前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巨大力量,在狭小的房间里面掀起了惊涛骇浪。
  方岚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偌大一个房间却无多余的摆设,除了一榻一桌外空无一物。此时阴风猎猎,她像被阵风卷起一样双脚离地。巨力袭来,猛地又将她掼倒在地。
  方岚挣扎着想爬起,却哪里还来得及。前后不过数秒钟,她就已经被这狂风甩出了房门之外,只记得临出门前最后一眼,她看到了童道婆嘴角下垂满面怒容,闭上了雪白玻璃珠般的盲朦双眼。


第7章 嘉陵江
  詹台一样也被甩了出来跌在她的身边。正屋的房门紧闭,詹台从地上一跃而起,冲到门前哎哎喊着:“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发火了呢?”
  “哎,老婆子,我来一趟不容易,你好歹给我爆点料让我撑一阵子啊。家里连瓜都吃不起了你忍心看着我忍饥挨饿瘦脱了相吗,啊?”詹台趴在门上砰砰敲着房门,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无赖样。
  童道婆像是早料到詹台不肯善罢干休,在房内冷哼一声:“本就不该你去掺手,这样多管闲事,你是想早些来跟老婆子做伴,活腻味了吗?”
  “你若定要查,千厮门大桥自北向南数三个桥柱,自去找罢。”
  两人骑着电瓶车往回赶,方岚坐在詹台身后一路沉默,来时与他玩笑的轻松心情再不复见。
  詹台以为她还在为童道婆的事情不开心,便微微坐直了身子,侧身安慰:“童道婆性情不定喜怒无常,一时嫌弃人穿戴不端样貌丑陋,一时嫌弃人心思不正闪烁其词。”
  “我来十次,能见到她不过一半次数。见了面,又十有八九总要被她丢出去的。你被她丢出去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放在心上。”
  方岚轻轻嗯一声,又问:“童道婆性情这么古怪,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詹台一下子来了精神,扭头对方岚说起往事:“几年前我在成都,替一家青年旅舍摆平了挺棘手的闹鬼问题,老板挺高兴,留我在青旅住下。”
  “住下就住下呗,反正不收我钱。就这么住了快一年,有天早上旅社门口闹哄哄,我凑上前去一看,才知道前一天晚上有人送来一个弃婴,就摆在旅社门口的台阶上。”
  “周围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却没有一个人敢把孩子抱起来,叽叽喳喳指手画脚,话说一箩筐,做事的却没有几个。”
  “等我挤进去见到孩子,才知道为什么。”
  “那个弃婴双目如蒙上一层白霜,瘦弱不堪面无血色气若游丝,看起来是一个重病将死的婴儿。”
  方岚了然。
  有些积弱贫困的家庭,在子女罹患重病的时候,会在经济的重压之下选择放弃。
  为人父母本无须通过道德的评测,有人愿意倾家荡产给孩子一个生存的机会,但也有人选择权衡利弊得失,最终舍弃了子女的性命。
  她曾见识过庞大的医疗费足以将一个中产之家生生拖垮,便长叹一声不作置评。
  詹台年少赤诚,极为义愤填膺:“哪有这样的父母?连送去医院查清楚到底是什么病,还有没有机会救治都不愿,就这样让自己的亲生女儿等死。”
  方岚问:“后来呢?”
  “我赶紧把孩子抱起来,和另外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一起送去了医院。” 詹台避重就轻,“再后来嘛,你也知道。童道婆样貌骇人可怖又像命不久矣,但其实并无重疾且心智成熟,满月之后口可成言。小婴儿的身体里装着老太婆的灵魂,哪家医院见过这样的孩子?”
  “后来想了挺多办法,找人把她接了出来照顾。但是成都也待不下去了,只能辗转来到重庆。”
  方岚语气很是感慨:“你和童道婆非亲非故却这么大费周章救她出来,你倒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很爱多管闲事。”
  詹台一愣,不知她是褒是讽,盯着她的眼睛不知如何接口。
  方岚抬头冲他笑了笑,嘴角若隐若现一个梨涡:“存善念有大爱,才愿管闲事做善事。童道婆嘴里骂你,心里却是在担心你识人不清受伤害罢了。”
  “其实,我也是这样。”
  她难得笑着夸人,詹台心中不由生出几分骄傲,可隐隐约约又有一抹不安,脚尖磨着地板,带了点扭捏:“也没什么,也算为自己积点福报。”
  两人再骑上车,方岚却不像之前扒住身后栏杆,身子离詹台远远的,反而轻轻伸出手,攥住了詹台腰间的衬衫。
  她手心温热,在他腰间若有若无的摩挲了一下,只这一个小动作,詹台便觉得自己自胸口以下麻木一片,仿佛被火灼热,连带着耳根子也跟着发烫。
  都说人生有三大错觉。第一,手机在震。第二,有人敲门。
  第三,她喜欢我。
  詹台甩了甩脑袋。他这几年在道上飘,女妖精母灵兽倒是打过不少交道。
  货真价实年龄相仿长得还这么漂亮的女孩子,还真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
  她初遇的时候分明是生人莫近的冷傲模样,可为什么今天见了童道婆之后却像开了窍,突然对他亲近了许多?
  詹台默默念叨“这一定是人生三大错觉”来扼制自己膨胀起来的直男自恋,脑海中模模糊糊闪过一个念头。
  童道婆因谎获罪,因此平生最恨人说谎。她突然发怒,是不是和方岚的回答有关系?
  方岚,会不会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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