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越往事》第159/161页


  景仲延蹙眉,叹了一声气,他已经鬓发花白,很苍老了。
  他还记得当年,公子灵是个小孩子,在睡梦中化作一只凤鸟,飞出王宫,前往苑囿玩耍。
  那时,越潜是苑囿里一个小奴隶。
  而今公子灵病逝,那个小奴隶成为了云越国的国君。
  几天前,越潜派出使臣,将漆盒交付云水城的城尹魏永安。
  魏永安是昭灵的属臣,他派出一名手下,将漆盒送往寅都。
  这样一束头发,竟真得送到了融国国君之手。
  越潜那束头发被束绑在一个小木偶身上,小木偶胸口写着“越潜”二字。木偶放在昭灵的椁里,与棺木中的昭灵隔着两层棺板,但还是靠得很近的。
  出殡那日,融国国君极其悲痛,当棺木要运往墓道时,他按住棺木,久久不肯放手,百官见状无不落泪。
  如果不是云越士卒太强悍,想扫荡云越国不是件易事,融国国君难说不会发动一场针对云越的战争,攻入南都,将越潜俘来给弟弟殉葬。
  如果越潜没有谋反,那么昭灵不会去镇守云水城,就不会在云越染病,病死。
  如果没有遇到越潜,昭灵还活着,而且会是融国的一位令尹。
  昭灵病逝的第三日,融国国君才命人为昭灵穿上敛葬的衣服,接受昭灵已死这个事实。
  侍女在昭灵的饰物盒中,发现一件木质的小物品,非玉非水晶玛瑙,只是木头——一件云越国的王族族徽。
  木刻的蛇盘曲着身子,张嘴吐信子,头上长角,背有鬣鬃。
  那是一件长期把玩摩挲的物品,整体很光滑。
  当然不是昭灵的物品,融国国君直觉这是越潜之物。
  最终,这件云越族徽也一同随葬,不同的是写有越潜名字的木偶放在椁中,而这件物品放在棺中,就在昭灵尸体的腰侧。
  二十多年后,越潜须发尽白,腰身不再挺拔,他在一个杨柳依依的暮春登上一条龙舟,龙舟上的桨手都带着高高的羽冠,羽冠的高度,几乎等同于他们身体的长度。
  龙舟,戴羽冠的桨手,还有坐在龙舟高位上的云越王,这样的场面,时常被刻画在云越王族的漆器上,铸造在铜鼓上。
  龙舟形体庞大,舟身遍体彩漆,巍峨壮观,舟子百人,他们穿着统一的装束,除去高耸的羽冠外,衣裳的颜色也非常鲜明,极具地域特色。
  今日是一个吉日,依据云越国的旧俗,云越王会在这天乘舟出游,国中的人民,无论是官员是庶民,也都会在这日游春。
  龙舟行驶在南夷水的支流上,南岸都是围观的百姓,密密麻麻,极其热闹。
  经过越潜二十余年的治理,云越国已然是一个南方大国,尤其这五六年来,战争减少,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国家富庶。
  越潜吞并西南典国,开辟西南,拥有西南的矿产与渔盐,他大力招募诸国门客,营建学校,重视国中子弟的教育。
  仅是二十多年的时间,云越国在南方崛起,各国人才汇聚南都,商贾前来南都贸易的舟车络绎不绝。
  越潜坐在龙舟上,他身穿礼服,黑色的王袍使他庄穆而威严,即便他面带病容,因为患病而身形消瘦。
  面朝自己的子民,越潜看见百姓干净的衣着,还有脸上的喜悦。
  当国君的龙舟从百姓身边经过时,百姓激动地高呼“青王”,声音彼此起伏。
  人们感激越潜再造云越国,视他如神明,视他如青王。
  唯有几名跟随越潜南征北战的老臣知道,他们国君只是凡人,国君也会受伤,也会流血,并且因为积劳成疾,身体已经不再硬朗。
  好在国君虽然没有子嗣,却有一个沈毅英明的养子,国君百年之后,王位有能人继承,国家也会依旧繁荣。
  没什么值得担心的,唯愿国君能再活几年,发挥余光余热。
  乘坐龙舟,越潜清晨出游南夷水,黄昏时才返回南都,南都的百姓扶老携幼在城门外迎接,于百姓的欢呼声中,越潜进入都城。
  这是越潜最后一次乘坐龙舟出游,他没有活过这个暮春。
  暮春,城郊的野桃花凋零了,枝叶间结出一颗颗果实,一只山雀在山中飞舞,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城中,高高的王宫城墙内,一棵挺拔而茂密的梧桐树在孕育花期,枝叶葱翠喜人,再过一个多月后,枝头将开满淡黄绿色的小花。
  南都种了很多梧桐树,人们传言,那是因为国君是位明君,所以想种植梧桐树,用来招揽视作祥瑞的凤鸟。
  真正的原因,也只有国君知道。
  龙舟出游的隔日,越潜在睡梦中听见凤鸟的鸣叫声,他睁开眼睛,望见窗外的月光洒在梧桐树上,还见到一名年轻而秀美的男子,迈着轻盈的步伐,来到他的床边。
  那是越潜魂牵梦萦的人,哪怕过去了那么漫长的时光,他仍旧如此年轻,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公子灵做盛装打扮,高傲却又亲和。
  越潜抬起自己的手,触碰公子灵的脸庞,这回他没有摸空,这回或许不再是幻影,苍老的声音深情地唤道:“公子。”
  公子灵只是看着他不语,嘴角微微一笑。
  “阿灵。”
  越潜激动地张开双臂,紧紧将公子灵搂入怀中,他是如此的欣喜,心满意足。
  第二日清早,近侍才发现国君在睡梦中长逝。
  云越王越潜,享年五十四岁,谥号穆王。


第95章
  越潜从梦中惊醒,身处梦境时的痛苦感觉还残存着,让他不愿回忆起梦中的点滴,他把手伸向床头柜,摸索烟与打火机,摸空。
  自从在紫铜山遇见昭灵后,越潜便把烟戒掉了。
  正是适才做的噩梦,使他处于恍惚的状态,忘记这么件事。
  自从遇到昭灵后,越潜极少会做关于自己前世的噩梦,在梦中再次体验与昭灵生死永隔,孤零零度过二十余载的绝望。
  越潜的意志几乎坚不可摧,唯有那样一个人,是他的软肋。
  四周漆黑,传出开灯的声音,床边的一盏小灯亮起,灯火橘黄,照亮床上躺卧的两人,越潜看见昭灵就侧卧在自己身边,顿时安心。
  痴痴地端详枕边人,倾听对方均匀的呼吸声,越潜的指腹摩挲昭灵的脸庞,动作轻柔。
  呼吸声就在耳边,体温从指腹传递,身边这人是真实的,鲜活的,梦境残留的负面情绪在此时被彻底消除。
  越潜将昭灵揽入怀里,内心欣慰至极。
  忽然被人用力搂抱,昭灵醒来,睡眼惺忪,他发现床头的灯亮着,自己还被越潜紧搂在怀中,就知道对方的老毛病又犯了。
  两人刚相逢那一段时期,同床共枕时,越潜常常会在半夜醒来,开灯确认昭灵的存在,然后把人抱住。
  昭灵伸出双臂搂住越潜的腰背,与他拥抱在一起,喃语:“睡吧。”
  两人折腾半宿,昭灵感觉自己的身体要散架,困得睁不开眼睛,对方倒是精力充沛,还有闲功夫做噩梦。
  闭着眼睛,偎依在一起,内心特别寂静,越潜和昭灵再次进入睡眠。
  他们是如此亲密的关系,此时又贴靠在一起,竟做起同一个梦。
  月下的南夷水优美而静谧,连虫鸣都没有,唯有微风摆动芦苇时发出的沙沙声,昭灵与越潜身处在水中央的一块沙沚上,他们沐浴月光,享受属于他们的夜晚。
  月华之下,一条体型庞大,令人畏惧的青蛇与一只体格略小,色彩斑斓的凤鸟偎依在一起,青蛇头上长角,背有鬣鬃,苍劲而威武;凤鸟头上有五彩羽冠,长长的尾翼下垂,身姿优雅且高傲。
  他们绝非同类,本该是天敌,却相互依靠,交颈而枕,情意绵绵。
  蛇与凤双目紧闭,深深睡去,照在它们身上的月光不再清冷,显得特别轻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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