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雪》第3/73页


电影结束的时候已经临近黄昏了,天色像盖了一层轻薄纤细的砂纸,朦胧而模糊。子聪只把她送到路口,子建却坚持把她送到寨子里面,临了才对她说:“你也知道的,我那堂兄,从小就那样。讲话不经过大脑的,你不要放在心上。”

寻安心里倒是真的一宽,对他笑了笑:“没关系,我们一起长大的。我不会计较的。”子建又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问:“你的额头怎么回事?”寻安被他点到了痛处,暗抽一口气道,假意瞪了他一眼:“没事儿,昨晚没当心,浴室里摔了一跤。”子建吻了吻她的痛处笑说:“那你下次一定要当心。”又在她耳边说:“我会心疼的。”

寻安没来得及叩门,门就自己开了。阮寻安还以为是花婆婆,张口就道:“外婆。”抬头一看,却是长安站在门口呢。开门的时候倒是一脸笑意,被她一盆冷水泼的心口凉瑟瑟的,长安最受不了人家不关注她,这会儿叼着根烟坐在沙发上了。

寻安远远的看着她。长安还很年轻,跟碧落的眉眼间还是极象的,都是上穷碧落的大美人,连吸烟都还是那么美,夕阳下施施然,不急不缓,女人都要驻足的。寻安道:“姐,别再吸了。”长安没回话,抽着自己的。

半响,才笑了一下:“你跟屈家兄弟俩出去的。”寻安“嗯”了一声,又补充了一句:“去看的电影。”长安喷了一口烟:“那两个小子倒是性格迥异,大的是玩的性格,小的倒是做事的。”

寻安偏头笑了笑,长安偏偏看到了,挑起眉毛道:“怎么,说的不对吗?”寻安说:“你见多识广。”长安偏又生气了,扔了烟蒂,半带愠怒半带委屈的说:“是啊,我们这种卖腰的当然见多识广。”寻安又忙着安慰她,斟茶倒水的。

两姐妹浑然忘了昨天打架的事,长安笑了笑,扔出一盒药膏给她:“治你脸上的淤青的,好好敷敷。”寻安拿起来瞧了瞧,笑说:“外国的牌子,顶贵的。”长安“啐”了她一口:“这么小家子气,又不是没钱买!”

从近处看,长安脸上一块红一块紫的,有点腻腻糊糊,幸好年轻是底子,并不狰狞恶心,反而是一种风尘气。长安拿起镜子照了起来,一照起镜子就又开始化妆了。

寻安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多存钱,想办法早点出去。”长安把镜子翻过来重重的拍在桌子上:“出去,出哪儿去?”寻安不语。

长安一急躁,便语无伦次起来,道:“出去,你说的倒是真的简单。出去住在哪儿,何以为生。是不是又是屈子建那个混蛋小子说了什么,你就尽管跟着他好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寻安气不打一处来,强按着怒意辩道:“你就是不想离开言亦若,所以甘心拖着一家子住在这里。”

长安看着她,倒是“嘿嘿”的笑了,“言亦若是真不错,年轻又帅气,眼看看还有些出息,我为什么要离开他,至少他能弄得到药给妈续命。”最后一句是真理,寻安被堵的无话可说,低着头玩手指。

长安笑了笑:“你要是有本事了,自己可以走自己的。我绝不会拦你的。”又嘟囔道:“都是言亦若,送你出国读书都读死了,不知道天天在想什么。”声音又骤然大了起来:“还愣在这儿干吗,还不快去干活!”寻安立刻跑开。

花婆婆从里间走了出来:“让寻安看看书吧,别让她干活了。”长安忙扶着花婆婆坐下,道:“我就是那么说说而已,哪儿能真叫她吃苦啊。不过她倒也争气,天生是个读书的材料,也算给咱们家争了口气,出国的钱虽是言亦若出的,生活费可是我每月寄过去的,要是她以后敢不认我,我一定杀了她,把头拧下来当球踢。”

花婆婆笑道:“你看看你,又来了。”长安在另一边坐下来,叹了一口气道:“我没得救了,就这个样子。”

花婆婆道:“也许你可以送你母亲去戒毒所或者医院。”长安笑了笑:“阮碧落喜欢死的轰轰烈烈,不喜欢安乐死。”花婆婆叹了一口气:“真的没救了?”长安道:“言亦若找的医生总能相信吧,人家说了,最多半年,随时都有可能的。想想她还那么漂亮。”花婆婆道:“我有时看她也觉得她漂亮。”

长安道:“所以我很少进去看她,看看就心酸。恐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了,才这样硬撑着保持美丽。”花婆婆道:“女人总是怀念自己最美的时候和最受宠爱的时候。”长安不语,一口一口的吸着烟。

长安把昨天言亦若带来的糕点端了出来,问道:“外婆,我经常想着,咱们来这寨子里究竟是过了多久了?”花婆婆安详的笑了笑:“我最近也经常想以前的事情,只记得一个轮廓,具体的都记不住了。但我还记得你母亲带着你们两来的时候,寨子里的所有男人都没办法移开眼睛。

“那时你母亲刚来,也是最红的台柱子,在前面旺福街上唱戏,跳舞,不知道有多少人特意来捧场。”
长安道:“难怪她会怀念了。”

花婆婆道:“你也很红。”长安道:“曾经很红而已,您不必安慰我,我什么路数我自己知道。”

花婆婆道:“每个人的路数都是命里注定的。”长安点点头,整了整领口道:“外婆,我得走了。再不出去,台子都被年轻不懂规矩的那些舞女转走了,我吃什么?”其实她是一直有这个打算的。

眼看寻安一年一年的长大,今年十七,明年十八,等到适龄婚配的时候,虽说留过洋的高材生,但是住在寨子里,同她这个做舞女的姐姐住在一起,总是会叫人误会的,可她偏偏不喜欢寻安自己提出来。

阮寻安在一家工厂里找到了事情做,她长的漂亮,也会说话,又是留洋回来数学系的高材生,自然是当宝贝似得供起来的,她却不要,反而是要跟子聪在一个办公室里。她觉得与其跟那些眼高手低的同事一起做事,又怕处不好关系,还不如有个熟悉的人,还能说说话,也不必为了人际关系而心力交瘁。

领导肯定都顺着她的意思来,不仅是办公室重新装潢过了,而且待遇也是很好的。其实阮寻安不想自己不高兴,因为她能出来做事也不容易。言亦若在安阳有几家商号,做的越来越大,本来还想让她直接去商号帮忙的,没想到她却不肯。

言亦若在她面前一直是绅士派头十足,又没有脾气的,无奈之下只能答应。就为这件事,长安还骂过她。

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照例是子键送她到寨子里头。这会儿是寻安稍稍停顿了脚步,对他说:“我家的佣人在前头等我呢,就送到这儿吧。”子键不愿勉强她道:“哦,可以啊。”往回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我明天早上请你出来吃饭好不好?”

看到寻安点头,他才微微一笑,大步离去。看到子键已经出了七口巷,她才慢慢转过身来,向着刚才那个黑影跑去。那人穿着笔挺的西装,手里还拿着一个盒子。腰间鼓鼓的,一看即知是什么身份。

寻安走到他身前才停下,叫了一声:“秦爹爹。”秦慕慎“恩”了一声,寻安赶紧迎他进门。到屋里坐下,秦慕慎才吁出一口气来,对她笑了笑:“回来了,真是长大了,越来越漂亮,还叫我爹爹。”寻安一直都会记得这件事。她从小就会讨好人。这个男人可以保障她们母女三人的生活,她便心甘情愿的叫他爹爹。所以从卢野到安阳,她们母女都可以过的不错,至少安稳。
寻安了解他,依他的谨慎的性格是绝不会贸然来叙旧的,更何况,现在的时局是面上平定,暗里杀气四伏的。她一直微笑着等待。秦慕慎终于叹了口气道:“我是最后一次来了。”寻安慢慢收敛了笑意,有些讶异的盯着他,身体前倾。低哑着嗓子问道:“是谁在盯着你吗?”秦慕慎微微一笑:“他们现在还没那本事。”寻安道:“那……”秦慕慎道:“我要走了,趁还有些路数的时候。”
寻安道:“是要出国,还是要去北边的永崀。”秦慕慎笑道:“你还知道北边的永崀?”寻安勉强笑了笑:“国外的社会科都要求分析时事政治的。”

秦慕慎把盒子推给她,寻安打开一看,里面是崭新的几沓钞票。

秦慕慎笑道:“颍川军还是厉害,从敌人内部入手,真不愧是少年英才啊。”寻安的记忆里,秦慕慎一直都是深藏不露,胸有成竹的男人,这样的彷徨与喟叹,倒真的是第一回看见,不由得端坐着,细细的听他的每一句话。

秦慕慎道:“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半响,又掏出了枪指了指自己,复又握在她的手上:“记住了,以后任何人问。你都要说你不认识我,从来没有见过我。”

寻安心里一阵凄凉,突然觉得被遗弃的孤苦感犹如沸水冲泡的白菊花,一点点的胖上来,涌进喉头,眼眶泛酸。

她问:“我还能再见到你吗?”秦慕慎还像第一次见她一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笑了笑:“有缘就会再见的。”这几乎是无望的慰籍,寻安几乎落下泪来,紧紧的抱住了那一把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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