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记得爱》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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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木蓉来到苏夫哈的时候,正是雨季。
  这个靠海的异国小镇到处有着生动的景色,鸽子在屋檐下啄食苞谷,茂盛油绿的树上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雨水冲刷着街道,那些战后重建起来的房屋全部粉刷着雪白墙壁和彩色屋顶。
当地的姑娘梳着又黑又长的辫子,衣服色彩鲜艳,个个肢体轻盈如鸟儿。
路边一家面包店刚好有新鲜面包出炉,甜香吸引一群放学回家的孩子驻足。
  想起五年前潘兆伦在信里向她描述,说这里给炮火轰炸得几乎成为平地,人们只得挖洞住在地下,排队领救济粮,全家人裹一床棉被过冬。他们记者团只得天天啃干面包,上厕所也得留意头顶飞过去的是鸟还是轰炸机。
  她当时还看得哈哈大笑,谁知一个星期后就收到兆伦遇难的噩耗,一个月后才收到他从远方寄来的求婚戒指。
  世事是如此难料,生死是如此无常。
电视上都会演,男主角在炮火声中给心上人打去电话,诉说我爱你永远不变,很高兴能爱着你死去。观众看得热泪盈眶,在现实中他们无须付出任何痛苦代价。
  司机把车停在一座普通的三层建筑前,红十字会的标志崭新注目。有穿白大褂的熟人出来欢迎她,那是医院里的张姓前辈。
  老张带她去看宿舍。小小六坪,一张床,一张桌子,窗户对着灌木茂密的院子,花香和潮湿的风涌进屋子里。木蓉解开行李安置下来。
  雨一直下到傍晚都还没停。房檐漏水,木蓉找来盆子接着,滴滴答答,时间就在这清脆的声音中缓缓流逝。惆怅旧欢如梦。
  她想起少时的中学教室。南方的小城雨水充沛,每到雨季便潮湿温热,让人浑身粘腻如同糊了一层胶水。偏偏学校简陋,教室不通风,有蚊虫叮咬得浑身都痒。
  那时兆伦便会悄悄把凳子挪过来,用手肘zhou推推她,递过一盒清凉油。。
  晚上下自习后,兆伦总是先送她回家。一人一支雪糕,并排着静静地走着。次日清晨,他还会准时出现在木家楼下。
  翩翩少年,一表人才,衬衣总是洗得雪白。扶着自行车,对她说:“快点,要迟到了。”
  兆伦去世后,她总是睡不好。常常半夜听到兆伦在耳边说话:出门要加衣服,少吃速食,不要熬夜……竟然句句都是叮咛。于是惊醒过来,再也睡不着。看这空荡荡的屋子,只有她一个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两人明明已经在幸福地计划未来,可转眼他却再也不能回到她身边。

二、
  随后一个月,她和老张随医疗小组到各医疗死角进行传染病防疫工作,一人背一个大医药箱,步行上山下田。
老张告诉她,忙完这一个月,伸出手来,只有指甲还是白的。
  当年兆伦也在电话里形容过该地的太阳。在手上搭块毛巾放在太阳下五分钟,取下毛巾后那块皮肤就要白上三倍。
木蓉看着双手,带着手表的腕上一道白痕,突兀地让她眼睛再度湿润。
护士来敲门:“木医生,这有个女士出了车祸,伤到了头,你快来帮忙。”
  木蓉立刻赶去。
  病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当地女子,额头有血,却还看得出非常标致。麦色皮肤,直鼻梁,大眼睛紧闭着,柔弱动人,如同开放在碧绿枝叶上的那洁白花朵。呵!连同为女子的木蓉都心动。
  她检查一番:“右手骨骨折,有脑震荡。我给她处理一下伤口。”
  护士补充:“她有两个月身孕。”
  木蓉急忙叫:“老张在哪里?他这个妇产主任!”
  病人很快被转到其他妇产科去了。
木蓉心潮久久不能平息。
当年,当年兆伦是否也曾这样浑身是伤地躺在陌生的医院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能帮助他,任由他生命流逝?
  处理完时已经入夜了。僻静的小村落,四周是一片黑暗。木蓉到户外透气。雨正细细地下着,氤氲水气里尽是清凉的花香。凉风过来,吹得她直发抖。
  这时,好似又听到兆伦在身后说:“春夜雨最寒,却偏偏要跑出来遭罪,作为医生,反而不知道注意身体。”
  木蓉苦笑道:“我这就回去。” 她已经养成和这遐想中的鬼魂对话的习惯。
  对方又说:“那快过来。”
  木蓉这才发现不对,的确有人在说话,不是她神魂颠倒的幻觉。那嗓音低沉轻柔,是如此熟悉,即使再过五十年她也不会听错。
  她猛地转过身。露台的暗处站着一个人,隐约见高高个子,衬衫雪白,习惯性地把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她整个人绷紧,几乎是脱口而出喊道:“兆伦?”
  “兆伦?我不是。”那人说。
  一句话喝得木蓉清醒过来。
  对方从角落里走到亮处,木蓉看清楚他的脸。那是一个东方人,五官端正,年纪和她相仿,身材修长。有几份眼熟,但明显不是兆伦。木蓉失望地笑了笑,“你不是。”
  “看清楚了?”男子微笑。
  木蓉窘迫地道歉:“对不起。”
男子伸出手:“我该谢谢你。他们说我妻子和孩子都没事了。她出门买东西,才走上马路,就给摩托车撞到。我们离她就职的医院有点远,就送你这里来了。”
  他取出名片,苏寒山,和木蓉一样,也是某慈善机构的员工。他们这样的支援人员在该地并不少见。原来他就是那朵花儿的主人,还真是郎才女貌。
  木蓉说:“她也是医生?”
  苏君点点头:“我们夫妻都是同一慈善机构的工作人员。我在学校教书,她则是帮孩子修补兔唇,或是战争中受伤的人修整肢体。”
  都是高尚的工作。
  “在这里生活多久了?”
  “已经快五年。”
  木蓉咋舌,“我还以为一般是一年一换的。”
  “妻子是当地人,我在国内也没亲人,就定居下来了。”苏寒山一笑。
  木蓉忽然一阵心惊肉跳,不为其他,就为他笑起来居然像足了兆伦,左边嘴角要歪一边,眼睛弯弯。可笑容一去,整张脸又恢复往常的陌生,一点痕迹也不留。
  苏寒山。木蓉反复念着这名字,竟然觉得耳熟。可又立刻对自己说:不要再做梦了,且多看看周围,一切都是那么现实。逝者已矣,你蹉跎五年来缅怀,还不够么?
  潘母时而与她联络,总是问:“有男朋友了吗?还没有?你该往前看看。”
  妹妹木莲更直接,介绍异性不果,怒斥道:“莫非那潘家要给你在市中心立贞节牌坊,于是你就这样为他守寡!”
  全都当她失心疯。
  她对着空气问:“兆伦,你说我该怎么办?” 然后耳朵听到兆伦回答她:“忘记我,你有你自己的生活。”
  唉,说要忘记,谈何容易?
  那数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点点滴滴浓情惬意,已经食髓知味,篆刻在脑里。
  她甚至还保留着大学时兆伦为她抄来的笔记,码得整整齐齐,放书柜里。记忆里的无数片段中,总有一幕,是兆伦骑着他那破烂的老爷车,载着她穿梭于夏日的大街小巷,树阴斑驳如网,笼罩两人。
  兆伦死后,她永远在门口为他保留一双拖鞋。想象中,某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忽然听到钥匙在锁里转动,门打开,他风尘仆仆地出现,把包往一边丢,换上拖鞋啪嗒啪嗒走进来。
  也许兆伦是那朵和她隔水的莲,也许是那只与她分飞的燕,也许是她前世随手摘的一支柳,是她想求却又没有求到的一支签。他们只有短短一段缘。
  记得那时,兆伦是如此激动地告诉她他被选中前往战地采访。他说的口沫横飞,她却听得惊心动魄,子弹不长眼,谁来保证他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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