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因缘》第11/82页


  那阵子他带着夙夙吃了许多许多好东西:南京馆子的芦蒿炒香干;无锡馆子的肉骨头;大连师傅做的咸鱼饼子;梅州的客家酿豆腐;齐齐哈尔的杀猪菜;延安的羊腥汤;湘潭的毛家红烧肉;南昌的藜蒿炒腊肉。有些味道地道,有些差很多。
  吴哲吃的出来,夙夙完全没概念。
  可是她不挑剔,吴哲给她吃什么她都笑地心满意足。每吃一种,吴哲就给夙夙说那里的风光物产,他说:南京好地方,十里秦淮;他说无锡好地方,风光柔美;他说大连好地方,干净整洁;他说延安好地方,革命圣地;他说湘潭是个好地方:出了个毛主席……
  夙夙很乖驯地听着,照例从来不反驳,只是逮着个空子就要睡过去。
  多少次,吴哲数着她长长的睫毛,看着夙夙在自己眼前装死,她的眼珠分明还在眼皮下转动。吴哲忽然明白过来袁朗为什么总要抽她,这孩子把非暴力不合作的把戏玩的水精!这么说起来还真是个不打不成才的料。
  吴哲苦笑。很想也踹她一脚,可是他是吴哲,他做不出来。于是黄昏时刻,开在郊外的吉普里,吴哲看着副驾驶座位上的夙夙发呆。
  太阳渐渐地沉了下去,给夙夙娃娃似的面孔上镀了层淡淡的金色,那是故事里公主衣襟的颜色,很漂亮。刚刚吃饱了东西,夙夙菱形的嘴唇也是晶莹蛋粉的,闪烁着健康的颜色。他们俩离的很近。入冬了,外面的风凉,所以窗子关的严严的,形成个静谧又安全的私密空间,好像童话里两只相亲相爱猫咪越冬用的小小房子。
  车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轻轻的呼吸声。夙夙呼出的气息拂到了吴哲的脸颊,有淡淡暖暖食物的味道。然后在他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前,他的手抚上了夙夙嫩嫩地脸颊,修长的手指一路滑行,最后夙夙的嘴唇上流连了一下。事后想想,这几乎属于调戏的动作,吴哲惊讶于自己当时的坦然。因为吴哲的潜意识里,他觉得自己抚摸过了一片柔嫩的花瓣。
  沉睡的夙夙忽然睁开眼睛,她和吴哲默默对视。
  一瞬间的手足无措,看着夙夙娃娃一样的丹凤眼,吴哲觉得自己好像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过,身上所有的血液都涌上脑袋,他面红耳赤。
  夙夙定定地看着吴哲,显然毫无责怪,她贪恋地追逐着吴哲手指的温度,用自己的脸在他的掌心缓缓地摹挲,然后伸出舌头,小兽一样地舔舐他的手指。她柔嫩的舌头划过他修长的手指,留下晶莹唾液的痕迹。
  夕阳之下,夙夙眉目如画。
  牡丹初开,便有香屑盈盈。
  这情景仿佛是:聊斋的狐女初诱了书生……
  吴哲舔舔嘴角,才能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说:“夙夙,我要出差一阵子……不能来看你,你自己要好好的……”
  夙夙愣一愣,咬住了牙,扭过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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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夙夙回去的晚了一些。方柳定定地看着夙夙低头销假,刚要说什么。门口小于的影子一闪,方柳就又把话咽下去了,她为人太过自尊,有些正经话反而说不出口。她不说,夙夙就做不知道,向方柳行个礼转身回去了。
  夙夙回宿舍的时候,小于嗓子眼儿深处哼了一声出来:“往上爬的回来了,来路不明的就爱不走正经路数。”一宿舍的姑娘们齐刷刷地看着夙夙,十个人的上下铺,大伙儿盯着一个人,看什么眼神都有。夙夙抿了抿嘴角,也不说话,自己睡下了。
  熄灯之后,不知道谁嘀咕了一句:“不要脸。”
  黑漆漆的夜里,夙夙瞪大了眼睛看着天花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着大家的呼吸都睡匀了。睡在夙夙下铺的小周晃了下床,她声音低低的:“夙夙,咱就不能不去么?”夙夙不出声儿。小周停了很久,才说了下一句:“连长说了,最近上面找她谈你的事儿,她觉得你背景复杂,这样下去恐怕对人家……也不好……”夙夙参军将近一年了,小周和她处的不错。小周又说:“夙夙,咱队长是真心为你好。”
  宿舍里依旧是那么安静,良久,小周听见上铺翻了个身,夙夙“嗯”了一声。
  入冬了,外面“呜呜”的刮着西北风,打着窗户“扑拉啦”的乱响,夜深人静的时候听着渗人。夙夙不自觉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儿。
  忽然眼眶潮了起来,夙夙冷,夙夙饿,夙夙想吴哲哥哥……
  可是这样不好。夙夙自己也承认。
  托天鸿福,此后三个星期,吴哲都没再出现。
  夙夙过的风平浪静,出操、训练、吃饭、睡觉,按部就班。她人聪明,专业也好。就是小于瞪大眼睛瞧着,夙夙这大头兵当的让人挑剔不出错儿来。她人随和,不过跟谁都不多话,所以跟战友关系始终一般般,融不进去,也不想融进去的样子。都在一起住着,夙夙始终让人觉得孤孤单单的。逢着假日的时候,夙夙还是会用眼睛远远的扫一扫门口的,好像幼儿园的孩子盼着被父母接回家。
  方柳每次看着这样的夙夙就心里乱的慌,然后觉得自己心特别狠,每到这个时候,她就狠狠的告诫自己:我是对的!我是对的!
  转眼就快到过年了,中国人过年是个大事儿。夙夙的驻地不算顶偏僻,偶尔还能听见离部队近一点儿的山里人家“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音。战士们服役期间过年也回不去,不过现在家庭条件都好了,到了年节,挡不住战士家里给寄东西来,或者父母来探个亲啊什么的。进了腊月之后,就开始热闹,能一直乱到年根儿底下。腊月三十儿正日子,各个连队都热火朝天地张罗着饺子,小姑娘们在一起难免嘻嘻哈哈地分享着彼此的好东西,外加品头论足一番:你的糖甜了,我的点心淡了。这件毛衣偷偷穿里面能露个若有若无的小花边……都是些最琐碎的平常话。可夙夙就是插不进去。她无亲无故的,只能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想一想,还是自己拿起来盆去洗衣服好一些。
  寒天冻地的,夙夙在水房看着凉水哗哗地砸在绿军装上,她想: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跟哥哥刚刚移居到*国,兄妹俩忙活着拿红纸写对子。那样红灿灿的纸啊配着歪扭扭的中国字,哥哥带着自己张罗着把它们贴在大门上,喜气洋洋的满眼热闹。夙夙再看着盆里的满眼的国防绿,她想:于哥哥来说那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于自己来说……也是。
  小周儿忙天忙的的预备贴对联儿,顺便跑到水房来,塞给夙夙块糖,说:“我爸给寄的,好吃不?”夙夙照旧是她标准的笑嘻嘻面孔:“好吃,真好吃。”小周推她:“快点洗!一会儿我们去吃年夜饭!”夙夙脆生生地“哎!”了一声,低下头继续洗衣服。的
  年轻人在一起过年就是热闹,营房里一阵一阵的笑声冲着玻璃。小于人活泼,银铃一样儿的声音特别悦耳。夙夙莫名其妙地不想回去,三抻两慢,也不知道这衣服是怎么这么不禁洗,几下子就揉干净了。夙夙发了会儿呆,小周探了个脑袋:“夙夙快来!大家都等着你呢!”夙夙还是笑眯眯:“好!”
  回了营房,小于尖着声音喊:“章夙夙你可回来了啊!快去!连长找你!”
  夙夙“哦!”了一声,低头琢磨了一下儿,就往方柳办公室走。
  大过年的,没想到方柳的办公室里人挺多:脸色凝重的方柳、久违的陈国华,平常大大咧咧的高副营长一脸慎重地在屋子里陪着。人多也没有热乎气。夙夙瞪大了眼睛看着为首的陈国华盯着自己,各怀心腹事,俩人凝住了一般地僵持着。
  方柳忐忑不安地看着这个少将和那个列兵,瘪了瘪嘴角儿。高城偷偷捅她,意思是别瞎管闲事儿。陈国华顿了顿,另类的和颜悦色:“方柳同志!我调你手下的兵出去几天。你批不批啊?”夙夙哀求一样地看着方柳:“连长……我……还要和小周他们一起贴对联呢。”
  好像听见个小孩子说梦话,陈国华笑一笑回头看方柳和高城。方柳犹豫了一下儿,终于面无表情:“服从组织安排。”陈国华笑吟吟地回头看夙夙:“章夙夙同志,和我走吧。”
  夙夙垂下头,努力地让声音不发颤,她说:“好!”
  看着夙夙可怜巴巴的样子,方柳忽然一步跨前,难能可贵还是保持着是一副笑脸:“陈主任!您看,这大过年的,您带走我的兵,我得跟着啊。组织上如果没有其他命令,我最起码要知道您把她带到哪里去了!”高城瞪了方柳一眼,方柳恍若不知,顽强地盯着陈国华,不过她一脸笑意。
  结果,那天陈国华从4944接走了三个人:章夙夙、方柳……还有坚持亲自给首长开车的高副营长。
  营房里暖意容容,出去就是冰天雪地,北风呼啸。夙夙冷的瑟缩了一下儿。坐在摇晃的车上,夙夙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对!做梦!多少次噩梦里面,陈国华坐在自己对面儿,目光咄咄地看着自己,如今真的坐在他身边儿,夙夙苦笑,也没吃了自己啊。
  一路上,陈国华不说话,夙夙也不出声。
  大衣底下,方柳不动声色地紧紧地抓住了夙夙的手。夙夙没有抬头看,不过,她紧紧地回握了一下儿。满车的年轻人都打算着陈国华得把夙夙带到什么阴森恐怖的地方,多可怕的念头都转悠过了。没想到,陈国华让高城把车开到了野战医院。他把所有人带到了创伤外科住院部。
  过年了,小伤小病的干部战士都不在这里呆着,医院里面非常安静。
  创伤科一反常态的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在紧张出入的众多白大褂儿里,夙夙看见了张楠苗条的身影。不过张楠没看见夙夙,她正忙着,而且眉头皱地紧。高城眼光散,随便一瞟,就看见了不少熟人。他心里一凉。
  陈国华丝毫没有耽误时间,他径直把夙夙领到一间病房门口,不客气地扳着她的脑袋往里看。夙夙让他拧的脖子疼就要挣,可是下一秒钟,她所有挣扎都停顿在病房里一个熟悉的身影上。夙夙清清楚楚地看见,病床上的吴哲脸色惨白地半躺着输液,缠满绷带的胳膊上隐约透出来些猩红血色。铁路坐在他床边,在和他说着什么。吴哲乏力地点着头,有点萎顿的样子。铁路闪身站起,好像是进了病房里的内侧门。吴哲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陈国华凑着夙夙的耳边儿说:“看见了么?他们刚刚从秦井回来……”“秦井”两个字让夙夙猛地打个寒战。陈国华意犹未尽地告诉她:“这层楼,住了他们中队两个呐……”
  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夙夙开始淌眼泪。
  就在这个时候,病床上的人警觉地睁开了眼睛,他问:“谁在外面?”
  陈国华推一把夙夙的腰,几乎把她搡了进去。
  吴哲看见踉跄进来的夙夙,毫不掩饰地又惊又喜的:“夙夙!你是怎么来的?”
  夙夙吸吸鼻子:“他们……过年放假……”
  吴哲不相信地挑眉毛,他沉下脸,忽然发了急:“夙夙!跟我说实话!你不是当逃兵了吧?”
  夙夙为难地又哭了出来:“真的是放假……”看着负伤的吴哲,她浑身都在发抖。
  房门洞开,陈国华带着方柳和高城踱了进来,他倒是和颜悦色:“就是放假啊。吴哲同志,听说你负伤了,我带着章夙夙同志来看看你。喏,她们领导都准假了。”回头问方柳:“是不是啊,小方同志?”
  方柳从进门眼睛就没离开吴哲的伤口,她木木地点点头,脸色苍白:“是啊。”
  吴哲松了口气,看着夙夙脸色苍白瑟瑟发抖的样子,只当她冷。病房里暖意融融,吴哲还嫌不够,他拉开搭在自己身上的棉被,笑的一如既往:“夙夙,过来暖暖手!”方柳忍无可忍,忽然出声:“不行!她身上凉,会冰着你的。你有伤!”
  夙夙不管这些,她见亲人一样冲了过去,不避嫌疑地搂住吴哲的腰……发抖。
  吴哲是真的让冰棍一样的夙夙冻的哆嗦了一下儿,不过他没推开她,反而更紧的搂了搂她的肩膀。他看着方柳笑:“没关系。没关系。”
  陈国华笑地很和蔼,眼睛里都是一个长辈的理解和同情:“怎么样啊,吴哲同志,干脆打个恋爱报告上来吧。组织上给你批一下儿。”他回头看方柳:“我看干脆就把小章同志留下来几天照顾一下伤员?”
  方柳眼圈发红。高城扭脸看外面。
  就在这个时候,铁路推门而入,他表情非常严肃:“吴哲同志!恋爱是终身大事,而且关系到自己的前途发展,你要考虑清楚!”陈国华挑了挑眉毛。夙夙吓地赶紧闭上眼睛,贪暖和一样地把头缩在吴哲胸前焐着,假装眼前这些人与己无关。
  方柳踌躇了一下儿,通红了一张脸,还是哽着嗓子劝:“吴哲!夙夙她身上很凉的。你放开她比较好。”良好的教养给人桎梏,这已经是方柳能说出来最露骨的阻止。高城皱眉头,轻轻地拽了方柳一下儿。
  陈国华不怀好意,铁大队在压抑怒火,方柳企图挽救自己于悬崖之边,吴哲都明白。可是……怀里的夙夙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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