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因缘》第4/82页
但是他什么没有说,只是递给她一点水。
因为身边还有许多许多人。那是一个多到绝对会惊吓到一个刚刚苏醒女孩子的政审阵容。
清醒后的夙夙沉默的可怕,她摇摇晃晃地用手把自己支撑起来坐在病床上,惊惧地看着周围。她长长的辫子散开了,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脸上,面颊也消瘦了下去,干枯的嘴唇上不复前天的光彩,这样的憔悴倒映衬着她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她戒备地看着身边所有的人,紧紧抿住嘴唇一言不发。可怜的样子就像一只落入狼群的羊羔。
张楠好心的把夙夙梳洗了一下。然后当着所有领导同志的面,慢慢的告诉她现在她在哪里,指着政审干部,张楠尽量说地轻声满语:“他们要问你几句话,没关系,和他们说实话就好。他们不会为难你的。”!
没有想象中的挣扎哭闹,夙夙安静地点了点头,很乖的和这些陌生人离开。
然后,吴哲就看到夙夙雪白的身影被一片灰色淹没。a
对章夙夙的政审进行的很快。她没什么问题,虽然不在中国出生,但是无疑可以获得中国国籍,从小到大的许多证据表示,她其实被照顾的很好,一直辗转在各地读书。18岁就拿到两个学士学位的孩子也实在很难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她好像一直都在忙功课。政审小组的领导同志陈国华是个极周正秀气的中年人,眼睛大大的十分有神。整个过程重只有他对夙夙的经历提出一点疑问:“你的专业很蹊跷,土木工程和光电。为什么选这两个专业?还有你的军事技能,怎么学的?”夙夙的回答是:“专业是我哥哥给我选的。他就是这个专业。至于军事技能……那是军事技能么?我哥说他教我的是防身术。”弱小女孩的合理解释。
经过审查,夙夙不长的人生好像水晶一样干净又透明。
两天后下午,吴哲带着被审查完毕的夙夙第一次走出了阴森的医院大楼。准确的说,是夙夙推着吴哲的轮椅走出了房间。明媚的阳光照耀在夙夙的脸上,吴哲觉得夙夙被晒的瑟缩了一下儿。她太久没有看到过太阳了。
吴哲想:以后得让她习惯,在太阳底下生活。
那天下午他们过的很安静。医院附带一个小小的后园,暖暖暮春,几株桃李正开的天真烂漫。坐在小小的石头凳子上,吴哲想起来夙夙中文不太好,就慢慢地教她说:“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夙夙忽然说:“我哥哥教过我这个。”然后她掐着韵白念给吴哲听:“恰便是姹紫嫣红开遍,都付予了断井残桓……”
这是夙夙清醒后第一次提起陈思庭。
她的眼睛清清白白。里面没有泪水,只剩下悲伤。
太阳底下,吴哲毫不怀疑,假以时日,这个少女会长成如花美眷,笑起来会像繁花似锦,只要她能走过这些痛苦的记忆。
吴哲很想帮夙夙走过这段记忆。
那天下午,夙夙慢慢的推,轮椅慢慢地走。他们逛遍了这个简陋的小小园林。点滴的交情就开始在这个春意浓浓的午后。傍晚,吴哲带夙夙去食堂,两个人一起吃了一顿医院的病号饭。夙夙帮吴哲拿个碗,吴哲给夙夙盛份汤。
第二天,张楠查房的时候看见:夙夙正在悉心地扶着吴哲活动伤腿。吴哲疼的时候,会朝夙夙笑一笑。
张楠也笑:书里的两小无猜,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组织上剩下工作的就是讨论如何安置夙夙了。这基本上就不算机密。
那次来探视吴哲,袁朗在病房里跟吴哲和张楠说:“铁头儿念叨了,夙夙绝对附和烈属条件。她妈就是记录在案的特工,曾经被派往×国,然后牺牲在那儿了。同母异父的哥哥――就咱那一个营,这不刚刚批了烈士?如果就调查到这儿了,她应该够条件过组织比较照顾的那种生活。但是据说她生父是个……”袁朗皱了皱眉头:“怎么说呢?总之,很大的反革命。再加上夙夙和特工常年呆国外,反正犯忌……”张楠皱眉:“爹妈关本人什么事儿啊?那毛主席和江青的孩子也是公民啊。”吴哲也纳闷儿:铁头儿这回这么多话?不过他没多想,一个劲儿地推袁朗:“队长,那最后是怎么定的呢?”袁朗决定不再卖关子:“对章夙夙的批示是:保护性照顾。”
照顾前面有保护两个字。吴哲再一次感受到了祖国文字的伟大魅力。无论怎么说,夙夙也是他们接回来的。这仨人心眼儿都不错:萍水相逢,谁不希望这小姑娘有个好下场?
所以组织上给的这个结论让三个人都有点儿郁闷。
沉默了一会儿,袁朗建议吴哲劝说夙夙去参军。理由很简单:“附和安置要求,对她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也是出路。真要定下来,跟铁头儿磨磨还能安置到个待遇好点儿的单位。等过几年风声松快了,组织上允许了。再转业到地方上也可以。很实惠的一条路子。”吴哲觉得有道理。张楠也点头儿觉得不错。
事不宜迟,张楠拽着袁朗推着吴哲兴冲冲地去找夙夙说这个事儿。袁朗笑话她:“个傻丫头,急什么啊!”这也不能怪张主任着急,章夙夙同志的观察期早过了,总是放在医院也不是个事儿。何况今天夙夙的房门外面已经上了明岗。张楠总觉得指不定哪个单位也惦记着这个孩子。她说:“我看咱快点去吧!这夜长了就是梦多!”的
结果这仨好心人谁也没想到夙夙本人不愿意!
而且她是火冒三丈地不愿意:“不是说我不危害这个国家安全了么?那我就要走。这个政府为什么要拦着我?我就不要参军!我就不要当国家机器!我要过我自己的日子,对谁都不效忠!”让人对面撅了回来,吴哲气往上撞:“生你养你国家也不效忠么?”夙夙也是理直气壮:“我不是中国生的,不是中国养的。为什么要效忠这块只在地图上看到过的地方?”张楠劝的就比较实际:“那你去哪儿?以什么为生?单身一个女孩子有人欺负你怎么办?”夙夙冷笑:“谁能欺负我?”说着,她按住小桌子做一个明显带着炫耀空踢。修长柔韧地的身体做这个动作有力又优美。18岁的女孩子还不知道天高地厚,她盲目地自信到倔强:“我能在任何地方活下去。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是我真的不喜欢军队!尤其是你们的军队!”
吴哲看着夙夙,张楠看着袁朗。
袁朗温和地笑,他一指吴哲,问:“你能打倒他么?”见识过吴哲身手的夙夙愣了愣:“不能。”袁朗又问:“那你能打倒我么?”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着凛冽的气息,显然也不是善类。夙夙退一步,有点儿诺诺:“也不能。”袁朗“呼啦”地打开病房的大门。外面赫然站着两个全副武装地白盔卫兵,他挑起眉毛:“你能打倒他们,然后安然离开么?”夙夙向后退了第二步,瞪大眼睛摇头。袁朗把夙夙推搡到窗边,打开窗子,指着医院里往来穿梭的军人:“那你能制服他们所有的人然后离开这个被这个军队保卫、这个政府控制的国家么?”夙夙沉默着,往后退了第三步。
袁朗缓了缓,对她说:“我们是来说服你参军的。这是为你好。”袁朗特意加重了‘为你好’三个字的力量。夙夙愤怒地看着他们所有人,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们!当初凭什么把我抓来这里?!凭什么强迫我加入你们的武装?我还没有中国国籍呢吧?” 袁朗的声音很沉着:“中国接受你了。作为个体你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接受这个国家的保护和照顾。交出部分自由获得最大的安全。其实不算最坏。你该长大了。得懂事儿!现在,我教你作为中国人的第一步:别试图对抗你的祖国!”
吴哲抿抿嘴角:“夙夙,和我们在一起作个军人吧,我们的国家很伟大。这是你哥哥死也要回来的地方!我觉得你哥哥也希望看到你这样。”
张楠走过去,慢慢地揽住夙夙发抖的肩。她觉得出来:夙夙僵硬的身体终于软了下来。
那之后,吴哲问过袁朗:“队长,这样真的对她好么?我是说把她带回来。”袁朗不看他:“带回来好还是在任务里把她灭口了好?”吴哲闷闷地想了半天,好像自言自语:“让她参军,真的好么?”袁朗偏过头,盯着吴哲:“还是把她交给国安?漂亮的小孤女,还有海外关系,最合适不过的特工料子了。牺牲了连抚恤金都不用给。吴哲,你猜,她离开军队的保护,自己一个人能活多久?”
吴哲打了个寒战。
三天后,夙夙被解放军×部的军车接走了。
夙夙的档案上是这么写的:
经本人申请,上级同意。
章夙夙同志自愿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部。
政审小组刚刚解散,疲惫的陈国华看着这份资料,眼睛眯了眯:“这孩子,倒是有眼色的很啊。”
当晚,军区李贞少将给铁路了一个电话:“你们也算做了件好事儿。”
新的考验
夙夙离开医院的时候,吴哲还没痊愈归队。
所以接兵的来医院的时候他去送了。
虽然拄着拐杖还走不利落,可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去送送夙夙。
结果,那场面……让他终生难忘。
要说小吴少校这辈子见识过的新兵入伍场面也算不少。新兵蛋子们有哭的有笑的有依依不舍的有壮怀激烈的他都碰上过。想当初自己考上军校,离开家地时候,他也抓着妈妈胳膊抹过两把少年泪。可这些年轻人的离愁别绪都跟夙夙都沾不上边儿。接兵的都看着她奇怪。
夙夙不哭。她是愤怒的,脸上满是被逼无奈的咬牙切齿。
看着夙夙,吴哲忽然有点儿想笑,但从外貌上说,夙夙挺适合穿军装。绿色的娃娃发脾气的样子份外可爱。能把丹凤眼瞪圆了,可想而知她现在多么火冒三丈。
不过吴哲笑不出来,因为夙夙正狠毒地盯着他,眼光刀子似的,看的人冷飕飕。
那一瞬间,吴哲觉得自己是对不起夙夙的。
你说人家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晚上回家的时候儿还在琢磨着帮朋友烤蛋糕的配方。然后莫明其妙地被自己活捉到一个据说是她祖国可又从来没到过的地方。唯一的亲人没了,连骨灰都没让她拜祭一下儿,最后被强迫加入了一个管理最严厉的陌生部队里。而且被明确告知:你没有说“不”的权力。
你还能指望人家多么心平气和呢?
想到这里,吴哲心里愧的慌。他扶着拐走过去,想帮夙夙整理了一下儿领口儿,这孩子还不会系风纪扣儿。可是夙夙打定主意不要被他碰,她面无表情地躲开了。吴哲有点儿尴尬,不过还是嘱咐她:“参军了,就是大人了。要自己学会照顾自己。”
夙夙扭头不看他,恨透了地样子。
吴哲装不知道,帮她调背带,哥哥似地絮叨着:“到了部队,尊重领导,团结战友。他们会对你好的。”夙夙没躲过去,不过她还不说话,区别是这次看脚尖。
吴哲本来还想再唠叨两句,可是人家接兵的按喇吧了:“少校同志!该走了。”
夙夙扭头就走。
吴哲觉得自己有一车话卡在嗓子眼没说出来。可是人家走了。
他想,要不,就回去?反正人这么不待见自己了。
踌躇了一下儿,他没回去。因为他看见夙夙上车的时候瑟缩了一下儿。
吴哲理解,他甚至觉得这反映才是正常的。对于那个未知的环境,夙夙心里没底,她害怕了。所以吴哲一直站在那儿,要目送车子离开。他想:也许夙夙再看看一个相对熟悉的人会好点儿。我得给她这个机会。
果然,车子开动的时候,夙夙猛地地把脸贴在窗上,那么用力地往回看。
吴哲顾不上身上有伤,他费劲地追了车子几步,隔着玻理安慰夙夙: “别害怕,吴哲哥哥有空儿就去看你。”
夙夙看着他,咬着嘴唇不出声儿。
吴哲以为她会哭,至少说点儿什么。
但是她没有,只是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然后,那军车就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