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记事:密林诡境》第124/126页


  在黑暗中、在巨大的溶洞里具体走了多久,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警报声彻底消失在耳朵里,巨大如界的溶洞静谧幽黑,而我,整个人彻底散了架。侧腰的伤势血涌不停,开始有痛感传来,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让他们为我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继续行路。
  但后面的行路,都是依靠王军英的帮扶。
  最后,杨前辈莫名其妙的停了下来,他左找右找,竟带着我们拐离路线,朝旁边的岩山上爬去。
  好在岩山不太陡,腿脚不便的杨前辈,在前开路。而王军英,就扶着我,在石崖间艰难的行走。最后,我们走进了一个石洞里。在石洞里穿行一阵,最后身子一转,走过了一个拐角。
  拐角的尽头,有一大束光,就如探照灯那样的光,从一口岩洞中斜射下来。岩洞离我们不过一两米,旁边是斜爬而上的岩堆。
  那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美画面。
  再走那么几步,我们就能脱离无尽的暗黑,重回光天化日了。那一刻,我软瘫的全身,似乎变得更软,一番番磨难的记忆画面在我脑海里闪过,无数种情绪在这一刻交杂油生,枯木逢春,苦尽甘来,亦如是而也。
  杨前辈楞在那光束前,按着一坨石头,坐了下来。
  王军英也放下我,躺到坑洼的石面上。我不仍丢开那自然的亮光,坚持探起头,让它在视野里停留。光束很亮,手电筒的光和它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动作之中,地面扬起灰尘,灰尘飞舞在光束下,舞洒得那么美丽。
  休息了不知有多久,杨前辈突然站起来,走向那光束。他伸出手,颤颤巍巍的闯进了光束里。然后,他又伸手挡额,如一个胆颤的孩童,畏畏向前一步,仰起头,往那光束外边儿看去。
  “真好,”他驼着腰,微喘着气,喃喃说道,“真好。”
  “好了,该走了。”杨前辈扭头看了我们一眼。
  彻亮的光源,映亮了那张怪异又狰狞的脸庞。我笑着心说,这杨前辈,还是准备回去了。不过带着他,后面的路恐怕有些不好走。但是,只要他乐意,再怎么累,我也愿意送他回国。他应该回去,他值得享有那一切。
  王军英扶我起来,两人望着光束不放,颇有仪式感朝那靠过去。
  杨前辈收回手,让开身。
  他那狰狞的脸,似乎现出了笑容。他说:“年轻人,一路顺风。”
  我俩一愣,王军英问他:“你不走?”
  不走,不走的话,他难道还要回去吗?别说十八年,在那地方里待了几个小时,我都已经压抑到无法忍受。别说我,一想到杨前辈还得回去,我心里都替他爬满了无尽的排斥之感。
  “走啊!不然您还回去?放心吧,有我俩在,哪怕是背着走,也要把您背回去!”我劝说着。
  话毕,杨前辈笑声传出,他那张狰狞的面目,做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但这时候的我,已经不觉得有什么恐怖了,反倒来说,有些悲悯与伤情。我是真的想带他回去,我一点也没有开玩笑。哪怕我现在走路,都得靠王军英扶着。
  “我啊,已经不属于那个世界了。”杨前辈摘下眼镜,用那只未瞎的眼,看着直透透的光束说,“那是你们的。”
  “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我已经接受了它,而你们,还在等待它,还可以抗争它。”杨前辈的眼神里,闪耀着无尽的宁和与安详,“走吧,走吧!国家正在变好,越来越好,这是你讲的,我相信那是真话。这十几年来,我也就盼着这句话。我啊,十几年前就该去了,能听到这个消息,也算是命运的馈赠吧!国家要变好,要有希望――”
  “你们就是希望。”
  光束映亮着他的脸,一柱光,一岩洞,一席话。习以为常的事物,却成了无法逾越的两界。
  杨前辈似乎早已拿定了主意,临走之时,他托了我一件事。手上的表,被他摘下,取给了我。手表是他结婚时添置的家当,他想让我送回去,让我替他看看他的家人。拿出地图袋里的铅笔,他写了一个地址,在地图背后。
  之后,他向王军英请求,能不能把手枪借给他。
  因为,杨前辈已经不打算回去了。
  一切妥当,杨前辈和我们在光束下无言的对视了一阵,然后,他拿着手枪,一瘸一拐的隐入了黑暗里。那是我见过的,最为特别的生离死别。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没有任何留恋的话语。看似无声无息,实则震人心魄。
  杨前辈的盼头,已经到了头,他对这个世界,也没了任何留恋。
  一声枪响,闷沉的响在洞穴里。我俩在光束旁楞伫良久,与其说那是感动,倒不如说是震撼。一个能在孤独黑暗中忍受十八年的人,却又那么安详的,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命运,真是一个好大的命题啊!
  王军英缓缓走进黑暗中,拿回了枪。
  “走吧。”他叹了一口气,关上了手电筒。
  钻出岩洞的那一刻,宛如新生。
  首当其冲的感官体验是,光线太亮了,太他娘的亮了,亮到根本无法睁开眼。在黑暗里待得久了,我甚至已经忘记人在阳光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世界,怎么可能有那么光亮的地方呢?
  耳朵里传入了阵阵鸟叫,王军英将我最后的半截身子拉了出来。我扔开背囊,一下瘫倒在草叶间。两手挡在面前,我如同一个降临未久的新生儿那样,迫不及待的睁开眼,欣赏那一片蔚蓝的天空。
  真蓝,真美,真好看,好看到我情不自禁的露出了笑容。
  这才是我那个熟悉的世界,什么石头,什么黑暗,什么工程,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去体验!炽热的空气,悦耳的鸟叫,芬芳的草香,我动用起一切的感官,去感受身旁的一切美好。同时,我也想起了黄班长,想起了旗娃,想起了刘思革。
  黄班长如果还在,他一定会催促我们,快些整顿装备,准备返程。
  “时间不多了,物资不多了,赶紧确定路线,准备返回!”
  旗娃如果还在,他一定会舒服到怒骂,用他那东北口音怒骂。
  “我操,我操,这几把亮光!建国哥,我说,走回去之后,咱晚上睡觉,也他妈要打着手电筒睡!”
  刘思革呢,刘思革如果还在,他也一定会乐呵,乐呵几句没毛病,乐呵没什么单程票。
  “日你个奶的单程票,老吴,你说得对,哪有什么单程票!”
  不过这一切,只能容我幻想罢了。


正文 第一部 五十二章:归零
  再之后,待热量充入了身体,待眼睛适应了光亮,我俩就动起身,开始准备接下来的事情。从遭遇越军士兵开始,我们的路线就被彻底打乱,如今的具体位置,更是不得而知。目前的位置,是在一块斜生的山坡上,放眼四看,周围不像有人迹的样子。并且,视野里碧波万顷,山绵不绝,再看不见那天坑里的崔巍崖壁。
  首先的问题,是需要确定大概的方位。
  我们往斜坡上走着,准备找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这样才好对照地图。脚下的路,再不是坚硬的岩石,周围的环境,也不再是无尽的黑暗。踩在乱草中的每一刻,都是享受。回想着上一次跋涉在丛林,已然恍如隔世。
  但记忆里的丛林,是和几个人的背影联系在一起的,如今眼前只剩王军英的身姿,不免有那么一点儿伤怀之感。
  但这个斜坡顶上的视野不够开阔,我们只能用着指北针,大概向北而行。野外生存,肯定要会读地图。其实不只是黄班长,我们几个也都能用地图寻找路线。但首先,必须得确定队伍的位置才行。
  由于有伤在身,在丛林里走路,本身就是一个挑战。我们便把两个背囊里的物资整理到一个里面,全由王军英承担。事实上,一路走来,物资每天都在消耗,两包的重量加在一起,也和出发之时的单个差不多。
  我呢,就抱着杨前辈的那支AK47,跟在王军英后面。比起之前的冲锋枪,这枪要重不少。但手里没把枪,走起路来心里又不安稳。
  现在的时间,大概是下午两点左右。没走多久,身体回注的热量、闷热的树林,就让我汗流浃背了。甚至说,我还有点儿怀念那幽凉的地底世界。耗费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我俩翻越了一座山头,总算找到一块视野开阔的高地。
  测算距离,测算山头高度,然后又是什么方位角确定,我们大概清楚了目前的位置。李科长发来的地图不假,咱们正好是在那地图上的圆圈里。
  又走了一段路,时间就不早了。我俩找好了一个露营地,匆匆吃食休息。
  第二天,便又是无尽的跋涉。身体有所恢复,但脑袋却疼得厉害。为了防止感染,王军英替我脑袋、腰上的伤口换了新的纱布。因为伤口没有缝合,上边儿似乎在发脓。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大命都捡了回来,谁还去顾忌这些小毛病。
  两个人在丛林里,较之前要方便那么一点。我是说,在万顷绿浪的丛林中,两个身着迷彩服的士兵,只要不敲锣打鼓,就算是被人看见,也找不出来。包里的物资,并没有坚持多久就耗光了。王军英就用“小水枪”打了几只鸟,也抓了几条蛇,以此充饥。
  我们停停走走,靠着指北针,调整方位角,大概回到了地图上的预定路线。我们翻越了山头,看过了村庄,也回遇过稻田,比起来时的路,目标似乎准确不少,距离也好像短了不少。瞧啊,回国的路,就在前方,你迈一步,他就少一步。
  昼行夜停,一切都还是按着当初的模式。丛林是熟悉的丛林,再没有天坑那些奇异的怪物,回想着那天坑里的遭遇,好如一场上辈子做过的梦。
  但是我的身体状况,却在不断下降。也许是闷热让我起了反应,骨头犯疼就不说了,脑袋上的伤口似乎出了毛病,侧腰的伤口不慎感染。整个脑袋,开始犯晕。到最后那段路,我几乎是被王军英拖着在走。回想起来,如果没有王军英,我肯定会死在丛林里。但他不知道,在那段时间里,我把他幻想成了魔鬼,幻想成了敌人。
  那几天里,也就出现了两次插曲。
  第一次,是在走进一个泥潭时,王军英忽然就推开我,低身掏枪。因为那泥潭里,似乎埋伏着越南特工队。但最后的结局是,泥潭里只是两具发臭的尸体。泥潭里全是蛆虫,两具尸体被各种虫类钻了空。
  看军服和装备,那应该是准备伏击我军的越南特工。但不知道为什么死在了泥潭里。
  后来,我们站在一处山头时,看到那一片坡上,有个背着背篓、戴着草帽的山民在寻路打柴。山坡上开着的花果,红得发艳。山坡旁边有一片碧绿的甘蔗林,甘蔗林在山谷间的热浪吹拂下,簌簌而动。
  我俩躲在高处,默声不语的看着那缓缓而动的山民。再之后,我俩默默的起身,继续赶路。
  跋涉了有三天,还是四天,我们离祖国越来越近。王军英拿着地图,在山边寻望。这附近似乎能看到许多房子,也有好多公路,不知是不是到达了边境。王军英对照了一下地图,他说,过了前边儿那山头,应该就是边境了。
  但更前方,就是雷区,我们不能去趟。他扛着意识恍惚、发烧不停的我,继续往前。等到再一次停下,已不知过了多久。王军英放我躺靠在树根上,睁开眼,我看到他在组装信号枪。
  “会有人来吗?”我靠在树干上,虚弱的问他。这几乎是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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