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记事:密林诡境》第125/126页


  邓鸿超不是说,任务“必须失败”吗?
  王军英装好枪弹,仰头寻找着树冠间的空隙。
  “试试吧。”他说。
  空隙找好,但他没有立即击发,而是高举着枪,低头看了我一眼。那闷板的王军英,似乎看着意识模糊的我,淡笑了一下。
  耳里一声砰响,信号弹带着两人的期冀,冲出了枪口。上一次听到这响声,还是在几天前,在地底下,在无尽的黑暗中。
  而这个时候,昏沉的视线忽然一黑,那梦魇一般的黑暗,又裹向了我。
  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平躺下来了。但我感觉到,身子在摇晃,模糊的视野中有好多人脑袋,也有好多的绿军装。耳朵里是嘈杂的人声,似乎还有哒哒哒的枪响。我好久没见到这么多人脑袋,好久没有听到这么多话语了。
  但是那一刻,我心里却安稳如山,因为那一声声急促的话语,分明是祖国的呢喃,是熟悉的中国话。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在这一刻都规整为零。身在担架上的我,听着急促的中国话,看着那模糊的绿军装,感受着身下的急剧摇晃,忍不住的泪如泉涌。
  我,回来了。
  虽然我们的归来,已经超过了预定的时间。但时刻待命的边防部队,还是在发现冲天而上的信号弹后,第一时间赶了来。雷区早就被他们清扫出了通道,他们相互配合,一边压制着山头上的越军哨岗,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救回了我俩。
  再之后,我俩被拉到了战区医院,进行了紧急救治。后来我听医生说,如果溃烂感染的伤口再这样摆下去,下一步就是大面积的表皮腐烂,最后影响骨头,波及生命。在战区医院紧急治疗后,我挂着盐水,被送上了火车专列。虽然不像来时那样,有飞机款待,但那一列火车,也算是很高级别的待遇了。
  有护士专门看护我,车厢里就我一个人。
  再之后,我不知道被拉到了什么地方,也许是军区医院,又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待我意识恢复正常之后,我就被邀去做了任务报告。报告在一个小屋子里进行,两个干部模样的人,相对于我而坐。就像犯人审讯那样,但气氛相对要松缓一点。
  口头报告一共做了一天两夜,我没什么多的顾虑,就将沿途的一切讲了出来。从突遇山民,到野人拜访,到突袭越军、遭遇越军,再到误落天坑、进入地底。最后,存活着的杨老前辈,以及特务一般的邓鸿超,也一并讲了出来。
  当然,也有十八年前的真相吐露。
  任务自然算是失败了,出去六个人,虽然有两个人成功返回,但资料还在邓鸿超那里。他的生死,谁也不知道。那一背囊的宝贵资料,也不知道是留在原地,还是会流往其他地方。
  不过说来,两个接收报告的干部,听到邓鸿超的事件时,似乎一点也不惊讶。当然,他们可能只是文书一类的干部,板着脸做记录,就是他们的工作。报告做完后,他们又让我写了一个书面报告。
  报告装进了牛皮纸封,那两个人,就夹着一大溜文件,坐着吉普车离开了。
  至于我,还得接收治疗。比起医院,这里更像是一个疗养院,因为这里楼不高,也不吵,四四方方的,像北京的四合院那种。那进门处,甚至还有站岗的士兵。
  医生说,我的问题不小,子弹带来的伤口已经控制,但伤筋动骨一百天,我顶着一身需要修理的烂骨头,走了那么久的路,自然要休愈很长一段时间。不过,这些都还是小问题,脑袋的摔伤,没我想象中的那样轻巧。
  就像在回程中那样,脑袋时不时会犯疼,现在也是。但那时候脑科治疗还没现在这么发达,医生们只是断定,也许是颅脑震荡,有可能会记不起一些东西。
  再之后的时间,我就在这个半大不小的疗养院里,安心愈伤。我以为李科长会出现,还准备问一问他,邓鸿超的一些事情。但是,从始至终,除了那两名接收报告的干部之外,我再没遇到过一个相关事项的干部。
  最奇怪的是,连王军英都消失了。我不知道他被送往了哪里,更不知道他现在的状况。事实上,直到复员,直到我写下这些字句的现在,我都没能再次联系上他。他可能编回了侦察连,牺牲在了老山战场。也可能同我一样,各分一地,游于市井。
  我时常会回想起,王军英举着信号弹,对我淡笑的画面。也许,他料到了这样的结局吧,否则,以他的性格,哪里会对人发笑呢。
  在疗养院的日子,是非常无聊的。白天,忍不住去回想那密林深处的点点滴滴,晚上,就是无休止的噩梦缠绕。我会梦到自己摸索在无尽的黑暗中,永远无法逃离。也会梦见自己掉入无底的深渊,垂坐惊醒。也会看到那模糊的白皮怪物,在视野里越发清晰,越发清晰,直到被惊醒。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命运
  我也看到过邓鸿超,看到过旗娃,看到过黄班长。邓鸿超躲在黑暗里,只听其声,不见其人。他一会儿喊着建国哥,一会儿凑过来脸,对我诡异的发笑。
  过了一段时间,有人给我寄来了一个包裹。我这才得知,部队已经为我办理好了复员手续,我不用再上战场,待伤痊愈之后,便可回到地方。包裹里装的是我留在连队的一些杂物。
  后来,我被安排好了回家的交通。但这一件事,就没这样完了。在家待了一段时间,处理好一些事情后,我开始了下一段旅程。杨老前辈的手表,还戴在我的手腕上,那是他在无数寂寞光阴中的期盼。我是他心中的希望,我有义务去完成。
  虽然任务地图已经被收回,但杨老前辈所说的地址,我还清晰的记在脑袋里。辗转数日,我差不多跨越了半个国家,来到了另一个北方城市。这里很繁华,很蓬勃。费了好几天的时间,我终于来到了他所说的地方。
  可是,那么多年过去,这里早就不是几十年前的样子。甚至连路名都换了。
  我一路寻上,一级一级的找到了相关的街道、社区单位,有着退伍军人的身份,做这些事还比较顺利。一个年轻的主任接待了我,我报出了杨老前辈的名字,但他却没听说过。那个主任还比较热情,他为我拨打了几个电话,最后问到了杨老前辈的消息。
  杨前辈生前还是有那么点儿名气,我被告知,在那动荡的十年,杨妻不堪辱名,不忍批斗,精神奔溃后自杀了。而他的两个子女,交由杨前辈的兄弟抚养,现在已经移民到了国外。至于以前分配的公寓楼,早就在新城的规划中,推倒重建了。
  我想了想,最后把手表留给了那位主任。我请求他,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联系上他的家人,然后将这块手表,送到他们手里。
  主任欣然答应了我的要求,他问,您怎么称呼?
  我楞了楞,摇头说,就叫退伍军人吧,手表是国家带回来的,是国家没有遗忘他们的证明,我,不过是一个送信人。他们生前没有名与利,死后没有荣与光,但国家不会遗忘。
  再后来,我拿着那张黑白相片,继续赶往另一个城市。黑白相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地下的大水中,已经被泡发,都快有些辨认不清了。
  这可是刘思革那老小子的宝贝家当。
  刘思革的具体地址,我不清楚,但以前和他抽烟打屁的时候,他提过了那么一次,我还有印象。照着模糊的印象,我到了那个城市,找到了当地批报烈士的相关部门。事情差不多过去了半年,刘思革牺牲的消息,应该也发下来了。果不其然,辗转于几个机关部门之间,一番查阅之后,我找到了那老小子的名字,也拿到了刘思革的住址。
  但那老小子的住址,未免太偏僻了一点。
  又是一番疲累的辗转,我乘坐了各种奇怪的交通工具,走了不少山路,终于来到那个村子。村子稳稳坐落在群山之中,就有些像越南的那些村子。几番询问,我找到了刘思革的屋户。屋子不怎么样,甚至有些破烂。
  我站在屋子的泥坝上,楞盯着那关着的门,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恰在这时,一个老人挑着一担农具走了回来。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那是刘思革的亲戚。我是说,刘思革如果老了,肯定也长那样子。果然,老人前来与我攀谈,得知他就是刘思革的父亲。
  看着他,我似乎明白半年前的刘思革,为何要放走那山民。因为他的老父亲,晃眼一看就跟那山民有些像。
  得知我是刘思革的战友,他们热情款待,做了一桌子农菜,留我吃饭。我看到了刘思革的两个兄弟,但刘思革的母亲,早早辞别了人世。饭桌子上的气氛其实很怪,每个人心里都盖着一块不愿揭露的伤疤,但却竭力营造欢快的气氛。
  这种怆然与欢喜交杂,我在拜访田荣国家人的时候,也体验过一次。
  我说,刘思革很勇敢,他是为了掩护队友的转移,才壮烈牺牲的。如果没有他,得多死不少人。祖国感谢他,战友们也都感谢他。
  但,那又怎样呢?人都是自私的,这一饭桌上的人,最想要的,还是刘思革那老小子平安回来,吃上一桌普通的家常便饭。果然,刘思革的老父亲,吃着吃着,就放下筷子,掩面下桌。而两个兄弟,则还竭力稳住饭桌上的气氛,不想让我这个“客人”同悲。
  那是一顿很酸涩的饭。
  刘思革的遗体未能运回来,他们便就在后山立了个衣冠冢。在堂屋,我见到了刘思革的遗照。照片是他入伍时候的照片,我看着那相片上一脸严肃的老小子,鼻子不免又酸,真感觉隔了七八辈子。上次我俩见面,还是在越南,还是在那个子弹乱飞的悬崖。
  越南,他的家人,恐怕都想不出那里有多南,那里又有多远。
  我想了想,最后没有把那张照片拿出来。拿出来了,他的家人恐怕更会加重伤悲。跑这一趟,也算是了却我心中的一大憾事吧。毕竟,在他光荣之前,我是他生命里最后的记忆。
  告别了刘思革家人,我便拖着空虚的灵魂与身体,回到了家乡。
  其实,战争对一个人的创伤,并不是震耳欲聋的炮火,也不是生离死别的伤悲,更不是触目惊心的断手断脚。创伤在于,你活了下来,日子就得继续过,问题是,你该如何压着那些回忆,那些经历,好好的融入回正常生活中。
  我认识许多老兵,就是扛不住那些扭曲的记忆,噩梦缠身,整天酗酒,整天无事,打骂家人,脾气暴戾,不知所终。
  复员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也经历着一段相当抑郁的时光。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这辈子,在我的主观感受中,几乎都献给了军营。而现在复员回了普通人,总感觉格格不入。人这一辈子,在经历一些东西之后,的确会变得不一样。
  我也整天在想,邓鸿超,是为什么原因,要尾中反祸,要让任务失败。我想出了原因,也好像没有想出来。
  国家的改革一步步在往前走,生活一天天在变好。
  之后,我在二哥的建议下,报了学习班,参加了高考。脑袋里整天想东想西,结果自然未能如愿。我没有咬着牙,继续去揽那高梁子。后来,国家的政策一步步明朗,我告别了家乡,去了一个南方的沿海城市发展。
  事情到了这里,似乎也就没什么再向各位分享的了。后来,在老兵组织的活动中,我那班里的战士,联系上了我这个老班长。他们如得至宝,拉我在酒桌上醉了两天两夜。他们聊起了老山的战况,聊起了以前的军营,也聊起了牺牲的战友。
  他们也给我看了一些战场的照片,照片上拉在猫耳洞前的标语格外醒目:亏了我一个,幸福十亿人。
  他们问我,班长啊,你临战前被调走了,是不是走的关系?
  良酒下肚,五味杂陈。我顶着醉醺醺的脑袋,用几十年的语气训了他们一顿。然后胡乱讲出了那些奇怪的经历。他们不相信,以为是我的酒后胡话。而我,却晕躺在饭桌上,念着黄班长,念着旗娃,念着他们,哭了好久好久。
  至于黄班长,至于旗娃,我根本不知道他们的任何信息。
  黄班长,如果他没有被大水冲走,现在肯定一路攀升,官居高位。我经常在想啊,那个年纪轻轻、仕途光明的指导员,能在那样的情况下,为了保证任务顺利,可以毅然决然的牺牲自我,来换取其他队员的安全。
  这该是人性的光辉,还是自我意识的胜利呢?总之,我怀念他,我敬仰他,这支铁打的军队,这个曾经处于风雨飘摇、而不摇摇欲坠的共和国,正是因为有黄班长这样的人存在,才能稳稳的屹立在这颗星球之上。
  再说说旗娃。其实复员后没多久,我就喝到了他所说的可乐,也见识到了什么大三洋小索尼,更还听到了喧吵的迪斯科。可乐。可乐没他在山洞里说得那么神,喝起来有甜,似乎也有苦,苦甜交杂,就像我忆起那小子一样。
  可乐还冲鼻,也像鼻子发酸的那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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