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庄子》心得》第7/9页



第29节:傅佩荣《庄子》心得(29)
  《庄子?天运》终于提供了比较完整的描述。原文是记载孔子拜访老聃之后,眼界大开,“整整三天不讲话”;弟子们请教是怎么回事,孔子说:“我到现在才在那儿见到了龙!龙合起来成为一个整体,散开来成为锦绣文章,驾着云气,翱翔于天地之间。”

  孔子确曾拜访过老子。《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此事,也谈到孔子对弟子说的话,其文稍有不同。孔子说:“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

  依此看来,龙果然是可以飞翔的,并且是乘着云气而上天,正好符合《易经》所描写的“云从龙,风从虎”。既然如此,我们可以推断说:龙是三栖动物,可以生活于水中,陆地上以及天空中。换言之,《易经》所谓的“潜龙”、“在田之龙”、“飞天之龙”就真相大白了。不过,《易经》充满了象征语言,它的兴趣不在介绍龙的特质,而是借用龙来象征一个人处在不同位阶时的状态,进而提出适当的因应方法。

  庄子笔下有一些登峰造极的修行者,其中有名为“神人”的,可以算是最为奇妙。《庄子?逍遥游》这样形容神人:“他的肌肤有如凝雪,柔美有如处女;他不吃五谷,只是吸清风、饮甘露;他乘着云气,驾御飞龙,遨游于四海之外……”在此,“乘着云气,驾御飞龙”一语也符合本文前面对飞龙的描述。但是,经过此一转折借用,“龙”就从具体的生物演变出用来象征神人的某种不凡的能耐了。

  庄子多次使用“尸居而龙见”一语,意思是“安居不动而活力展现”,亦即以“龙”作为“活力”的代表了。一个人可以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从外表看来渊静沉默,但是同时却又展示无限的能量,可以遨游于天地之间、四海之外,简直是逍遥自在到极点了。这样的“龙”才应该是庄子所津津乐道的。

  朱泙漫找不到龙,大概是因为龙都被神人驾着飞上天去了。他如果冒险潜入深渊,找到黑龙一决胜负,结果尚难预料,恐怕胜算不大。总之,阅读《庄子》,心情不妨轻松一些,不必执著于龙的生物形象。【引文】

  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

  ——《庄子?列御寇》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规哉?”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

  ——《庄子?天运》书本只是糟粕

第30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0)
  孔子是典型的老师,他说:“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在此,“故”是指古人留下的书册,也可以指自己早已熟悉的材料;那么,“新”自然是指领悟新的道理了。为什么温故可以知新呢?因为书本上的知识与日常生活的经验相互印证之后,将会引发不同的心得。

  经典再怎么完美,也要依托于经验,否则读书之后起不了什么作用,最多让自己变成两脚书橱罢了。庄子虽是道家,却是无书不观。他对于“读书”的评论十分精湛。

  《庄子?天道》记载了“桓公读书”的一段趣事。一开始,庄子先提出他的观点,他说:
  “世人认为‘道’可贵,是因为书本的记载。书本不过是话语而已,所以话语是可贵的。话语可贵之处在于意义,意义有它的根据。意义的根据不能靠谈论来传递,而世人却因为重视言论而传述成书。世人虽认为书本可贵,其实并不是那么可贵,因为他们认为可贵的并不是真正可贵的部分。可悲啊!世人以为靠形状、颜色、名称、声音就可以掌握意义的真实根据。靠颜色、形状、名称、声音实在不足以掌握意义的真实根据。所以,懂的人不说,说的人不懂;那么世人又要从何处去认清这一点呢?”

  我们至今还在使用“书不尽言,言不尽意”这句成语,而它完全符合庄子的上述评论。既然如此,书本离开意义,不是更远了一层吗?朋友问我说:“古人讲话,真的像文言文那样的之乎者也吗?”我的回答是:“今日所读的文言文,在古代其实是通行的书面语,尤其在先秦时代更是如此。”于是,我们今日读《庄子》又隔了一层了。我之所以用白话译文来叙述庄子思想,正是希望减少隔阂。

  接着,“桓公读书”的主戏上场了。
  齐桓公在堂上读书,轮扁(制作车轮的工人,名扁)在堂下做车轮。轮扁放下锥凿,上堂去问桓公说:“请教君上:君上所读的是什么人的言论?”桓公说:“圣人的言论。”轮扁说:“圣人还活着吗?”桓公说:“已经死了。”轮扁说:“那么君上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桓公说:“寡人读书,做轮子的人怎么可以随便议论!说得出理由就算了,说不出理由就处你死罪。”
  轮扁说:“我是从我做的事来看。做轮子,下手慢了就会松动而不牢固,下手快了就会紧涩而嵌不进。要不慢不快,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有口也说不出,但是这中间是有奥妙技术的。我不能传授给我儿子,我儿子也不能从我这里继承,所以我七十岁了还在做轮子。古人与他们不可传授的心得都已经消失了,那么君上所读的,不过是古人的糟粕罢了。”

  这个故事到此结束。齐桓公满意轮扁的说法吗?他有没有杀轮扁呢?应该没有,因为连我们两千多年以后的人都会为轮扁喝采鼓掌。由此可见,人的理性是相同的,对于合情合理的说法都会认可。当然,如果遇到利害关系的考虑,像“指鹿为马”之类的闹剧也是可能出现的。


第31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1)
  既然如此,应该如何看待读书这件事呢?像轮扁那样,完全依赖个人经验也不是办法。难道每个人都要在自己的经验中探索,到了七十岁才可“得之于手,应之于心”(现在使用的成语是“得心应手”,意思相同)?也许在工艺方面,确有这种情况,但是一般书本所载的“古人做人处事的心得”仍有阅读的必要。

  譬如,我们现在读《庄子》,几乎不可能一读就懂,那么不妨先看几段寓言,驰骋自己的想象力,培养一种幽默而富于感情的生活态度,换个眼光看待自然界的万物以及人间世的复杂处境。然后,到了一定的年龄,累积了一定的体验,再回头省思庄子的话语,也许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发出会心的微笑了。【引文】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哉,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

  ——《庄子?天道》孝顺的阶段
  儒家谈孝顺,可谓名正言顺。《庄子?人间世》特别借孔子之口说:“天下有两大戒律:一是命,一是义。子女爱父母,这是自然之命,也是人心所不可解除的;臣子侍奉国君,这是人群之义,无论任何国家都不能没有国君,这在天地之间是无可逃避的。这叫做大戒律。”

  简单两句话,说出了儒家的信念,难怪有人认为庄子曾经是儒家弟子。孔子在《论语?微子》让子路宣布儒家的立场:“长幼之间的礼节都不能废弃,君臣之间的道义又怎么能够废弃呢?……君子出来从政,是做道义上该做的事。至于政治理想无法实现,则是我们早已知道的啊。”这不是“知其不可而为之”吗?这么坚持的理由不正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吗?

  忠是如此,孝更是如此,那是出于“命”,因为子女爱慕父母亲乃是出于天性,所谓“不可解于心”,心中就是放不下,非要孝顺不可。孟子称赞舜的理由之一,即是他“五十岁还在爱慕父母”。“二十四孝”的故事中,老莱子“性至孝,年七十,常穿着五色彩衣,学作婴儿戏,以娱其亲”。庄子同样肯定孝顺是必要的,但是他的说法别开生面,让人有惊艳之感。

  《庄子?天运》这样写着:“用恭敬来行孝容易,用爱心来行孝较难;用爱心来行孝容易,行孝时忘记双亲较难;行孝时忘记双亲容易,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较难;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容易,我同时忘记天下人较难;我同时忘记天下人容易,使天下人同时忘记我较难。”

  我们稍加分析“孝的六阶段”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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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2)
  一,用恭敬来行孝:按礼仪的规定,昏定晨省,出于恭敬之心向父母嘘寒问暖。即使看到父母将会犯错,也要温和委婉地劝阻,如孔子所说的:“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论语?里仁》)意即:即使父母不接受我的劝阻,仍然要恭敬地不触犯他们,内心忧愁但是不去抱怨。

  二,用爱心来行孝:对父母的爱慕之心,将使子女“保持和悦的神色”。(《论语?为政》)朱熹的注解说:“盖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事亲之际,惟色为难耳。”和悦的神色必然出自深刻的爱心。

  三,行为时忘记双亲:由习惯而成自然,不必考虑自己的职责就可以做到孝顺的要求。亦即,把双亲当成自己的“生命共同体”,行孝时毫无压力可言。
  四,行孝时使双亲忘记我:双亲接受我的行孝,也是由习惯而成自然。换成双亲把我当作“生命共同体”,好像成为他们终身最有默契的朋友一般,可以对我无话不谈,真是天伦之乐,其乐融融。

  五,我同时忘记天下人:我与双亲都在人间世活动,但是我行孝时,可以忘记天下人的存在。意即:别人的看法、世俗的评价,对我已经不再有任何影响。不但像“父子骑驴”的事情不会出现,父子之间的融洽感情实非旁观者所能测度。

  六,使天下人同时忘记我:天下人见到我与父母亲相处,有如“鱼相忘于江湖”;久而久之,大家也就习惯看到我们一家人的生活模式。天有四时,人们按照春夏秋冬的韵律安排作息;真正的孝顺也有如四时,人们不知不觉地认为原本应该如此,以致根本忘了“我在孝顺”这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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