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荣《庄子》心得》第8/9页


  综上所述,可知儒家的孝顺顶多可以谈到第二步与第三步之间。也许儒家与道家最后抵达的境界是类似的,但是庄子的表达功力毕竟略胜一筹,可以一路往上谈到六个阶段,真让人目眩神迷。事实上,如果承认孝顺是出于天性,那么庄子的说法就可以成立,因为凡是出于天性的,终究都在“道”里面形成一个整体,不忘也不行啊!【引文】

  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而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
  ——《庄子?天运》浑沌的寓言
  庄子身处战国时代,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他在寻思人间苦难的因由时,自然会缅想远古太初的洪荒阶段,那时的人是什么情况呢?后来为什么陷入各种困境呢?他以“浑沌”的寓言来说明。

  《庄子?应帝王》在结尾部分这样写着:
  “南海的帝王是儵,北海的帝王是忽,中央的帝王是浑沌。儵与忽时常在浑沌的土地上相会,浑沌待他们非常和善。儵与忽想要报答浑沌的美意,就商量说:‘人都有七窍,用来看、听、饮食、呼吸,唯独他什么都没有,我们试着为他凿开。’于是,一天凿开一窍,七天之后浑沌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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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3)
  原来浑沌没有耳目口鼻这七窍,因而与外物无法沟通,也不受外物变化的影响。如果以浑沌比喻人类的原始情况,似乎不切实际。试问:有谁不是生下来就有耳目口鼻,并且唯恐这些感官效用不彰的?然而,庄子似乎认定这种寓言并非空想,于是他接着提出一系列演化过程。

  《庄子?缮性》以三度“本性堕落”来说明人间现状的因由。他首先描写最初的状况:
  “古代的人处在浑沌蒙昧之中,世间的人全都淡漠无为。那个时候,阴阳和谐宁静,鬼神不来侵扰,四时合乎节序,万物不受伤害、众生没有夭折,人们虽有智力却无处可用。这叫做最高的合一状态。那个时候,无所作为而一切都是自己如此。”

  由此可见,古人并非没有耳目口鼻,而是在整体中“淡漠无为”,“虽有智力却无处可用”,大家单纯地过日子,不分彼此,有如合一状态。那么,接下去呢?

  “等到天赋本性开始堕落,就有燧人氏、伏羲氏出来治理天下,就只能顺应自然而无法维持合一状态了。”
  “天赋本性继续堕落,就有神农氏、黄帝出来治理天下,就只能安定天下而无法顺应自然了。”
  至此,人的世界从合一状态演变为顺应自然,再演变为安定天下。再往下走,自然是“不安定”了。跨出这一步,即是江河日下,无法回头。
  “天赋本性又再继续堕落,就有唐尧、虞舜出来治理天下,大兴教化之风,使人心由淳朴变为浇薄,以作为偏离大道,以行动损害天赋,然后舍弃本性而顺从人心。心与心交相往来,即使有所知也不足以安定天下;于是再添上文饰,加上博学。文饰泯灭了质朴,博学陷溺了心智;然后百性才感觉迷惑与混乱,无法再回归性命的真实状态而恢复本来的样子了。”

  我们原本以为尧舜是最理想的帝王,亦即所谓的“尧天舜日”,但是在庄子看来,那已经是人性第三度堕落的困境了。当然,站在儒家的立场,会认为尧舜是为了挽救困境而贡献心力,所以依然给他们极高的评价。至少我们总不能说是尧舜造成了这样的堕 !

  但是,庄子的历史知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认为帝王与百姓“互为因果”,大家一起陷入困境而不自知,更谈不上如何化解了。在此,如果请教庄子的意见,他也开口说了,只是我们做得到吗?

  《庄子?刻意》上说:“悲哀与快乐,是违背了天赋;喜悦与愤怒,是偏离了大道;爱好与厌恶,是迷失了人心。所以,心中无忧无乐,是天赋的最高表现;专一而不变化,是清静的最高表现;无所抵触,是空虚的最高表现;不与外物交接,是淡泊的最高表现;无所违逆,是纯粹的最高表现。……所以说:纯粹而不混杂,专一而不变化,淡泊而无所作为,行动时顺应自然;这是保养精神的最佳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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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4)
  结论是:保养“精神”是回归“浑沌”的正确途径。至于庄子所谓的精神是怎么回事,则需要再作深入探讨。【引文】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庄子?应帝王》避免双重伤害
  人在抉择的时候,总是有些挣扎,若是左右为难到某种程度,可能形成双重伤害。庄子对此提出建议。
  《庄子?让王》有一小段寓言,内容如后:
  中山公子牟对瞻子说:“身体处在江海之上,内心想着王室的荣华,怎么办呢?”瞻子说:“看重生命,看重生命就会轻视利禄。”
  中山公子牟说:“虽然知道这一点,但还不能克制自己。”瞻子说:“不能克制自己就顺应,心神不会有厌恶啊!不能克制自己又勉强不肯顺应,就叫做双重伤害。受到双重伤害的人,没有能活得下去的。”

  庄子的结语是:魏牟是万乘大国的公子,他隐居在山林岩洞里,要比平民困难得多;虽然还没有悟道,也可以说是有志向了。
  不过,有志向是一回事,修炼的工夫则是另一回事。在功夫未至时,最好还是顺应。庄子善于体察别人的处境,他自己是一介平民,顶多做过基层公务员,担任“漆园吏”,连个官都算不上,但是他对政治领袖似乎很能表现同情的理解。他在另一段寓言中,以魏武侯为主要角色,谈到类似的状况。

  《庄子?徐无鬼》记载一位隐士徐无鬼下山前去拜见魏武侯。武侯看到贤人来访,自然喜出望外,说出心中的得意:“先生住在山林里,吃橡树子,饱食葱菜韮菜,抛弃寡人已经很久了!现在老了吗?想尝尝酒肉的味道吗?还是寡人能得到你的帮助造福国家呢?”

  徐无鬼表明来意,说是要来慰问武侯的,他说:“天地养育万物是均等的,登上高位的不可认为自己尊贵,屈居下位的不可认为自己卑贱。君侯一人作为万乘之主,劳苦一国人民,来满足耳目口鼻的欲望,但是心神却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人的心神喜欢和谐而厌恶偏私;偏私,就是有病,所以我前来慰问。”

  这段话让人听了实在深感震撼,其中蕴涵了人格及人权的平等,以及资源的平均分配。更关键的是:庄子认为统治者虽然作威作福,他的“心神”却不允许自己这么做。不允许却仍然去做,以致形成偏私现象,这就是“有病”。由此看来,天下大富大贵之人很少是健康正常的。

  徐无鬼开导武侯的结语部分是有关战争的,他说:“像杀害别国的百姓,兼并别国的土地,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与心意,这种战争不知有什么好处?胜利的人又在哪里?”若是少了和谐,天下的人怎么可能快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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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节:傅佩荣《庄子》心得(35)
  国君的权力太大,而权力使人腐化。意思是他受到双重伤害的几率比较高。那么一般人呢?庄子笔下的老聃,是一位博大真人,言行完全符合道家的要求。老聃其实也是“有教无类”的。学生庚桑楚稍有一些心得就表现相当杰出,可以自己开班授徒了。庚桑楚碰到自己教不来的学生南荣趎,就写介绍信让他前去拜访请教老聃。

  《庄子?庚桑楚》记载这一段资料。南荣趎一见到老聃,就提出自己最大的困惑:“没有智巧吗?人们说我愚蠢;有智巧吗?反而使我自己愁苦。没有仁心就会害人,有仁心反而使我自己愁苦;没有义气就会伤人,有义气反而使我自己愁苦。我怎样才能避免这些呢?”

  老聃说:“刚才我看你眉目之间的神色,就知道你的心事了,现在又从你的话得到证实。你无所适从的样子,好像失去了父母的照顾,又像拿着竹竿去探测海的深度。你是迷失的人啊,茫茫无所知啊!你想要恢复本来的性情却找不到途径,真是可怜啊!”

  南荣趎的问题其实是每一个人的问题,就是要不要表现自己的“智巧、仁心、义气”呢?表现这些来与别人竞争比较,即使有所收获也会觉得“反而使我自己愁苦”。但是完全不与人争,又好像无法立足生存。处在这双重伤害之间,应该如何修炼才可超越其上?【引文】

  君亦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闲。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无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其战不知孰善?胜之恶乎在?君若勿已矣,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

  ——《庄子?徐无鬼》权力的倾斜
  庄子不愿从政做官,因为他深知仕途的险恶。“钟鼎山林,各有天性”,原本不必勉强。但是,如果以为庄子不了解暴君的作风,那就太冤枉他了。
  《庄子?人间世》记载颜回心存仁义,想去劝谏卫国的国君,孔子要他多加考虑,提醒他说:“一个人德行深厚、诚恳老实,却尚未得到别人的认同;不务虚名、与世无争,却尚未得到别人的了解;这时如果坚持在暴君面前畅谈仁义规范这一套言论,那就等于用别人的缺点来彰显自己的优点。这样做叫做害人。害人者,别人一定反过来害他,你恐怕会被别人所害啊。”

  国君与臣下之间的权力关系不是对等的。国君错十分,臣下只能说三分;反之,臣下一句话说错,就可能招来杀身之祸。庄子借孔子之口说的一段话,有如现场转播,气氛逼真,其文如后:

  “再说,卫君如果喜爱贤能而厌恶不肖之徒,又何必等你去提出不同的看法呢?你除非不发一语,否则一开口劝谏,卫君必定抓住你说话的漏洞,展开他的辩才。那时,你的目光转为迷惑,脸色变得和缓,说话瞻前顾后,容貌显得恭顺,内心也准备迁就他了。这样一来,就像用火救火,用水救水,可以说是越帮越过分。你开始时顺着他,以后就永远如此了。你如果尚未取得信任就直言不讳,一定会惨死在暴君面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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