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根岛》第11/44页


刚过鸡鸣,刘佳明感觉一阵凉意,盖在身上的毛毯如冰水浸过一般,他爬了起来双手揉搓了下胳膊,看到大家还在睡觉,倒是朱洗的床空着,大门也被打开,难怪觉得冷了。
刘佳明打着哈欠迈过王家客厅的门槛,外面空气很好,虽然微冷,却带着层薄雾,略有湿意的空气里村民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劳作了,一派田园景色,让刘佳明惬意不已。
远处,他看到朱洗正在和一位中年男人说话,那男人穿着藏青色衬衣,戴着眼镜,硬邦邦直线条的廉价灰色棉裤,脚穿一双圆头黑色布鞋,一脸不解地望着朱洗,一边还不停地摇头摆手。
“您真的不知道当年这里的怪事么?”朱洗焦急地问道。
“没,没听说过。你说的朱远山我也不认识,我在这里做会计才四年,不知道那么老久的事情。”说完,他走过朱洗身边,低声嘀咕着。
“你到底来这里想知道些什么?”刘佳明双手交叉在胸前歪着脑袋问道。
“我母亲的事。”朱洗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接着继续朝前走去,他的脚步很有力,很沉重,在凹凸不平的田埂上踩出一个个清晰可见的脚印。
刘佳明看着朱洗渐行渐远的身影,暗骂一句”有病”,又返回老宅去了,回来的时候除了章远还在呼呼大睡,其余的人都醒了。解小敏捏住章远的鼻子害他喘不上气,这家伙终于在早餐做好之前洗漱完毕,大家围坐在屋外,只是不见王业兴和他的儿子。
“他们早去田里了,现在是霜降的时候,早里头就必须赶到田里看情况,好做准备,早饭都是回来后再吃,要不就是我送过去,你们先吃吧,不用等他们的。”王业兴的妻子笑眯眯地用围兜擦着油腻腻的双手,一边看着刘佳明等人端着冒着热气的粥碗就着鱿鱼丝喝粥。
一碗浓粥下肚,刘佳明觉得身体暖和多了,恰巧朱洗也回来了。
“你去哪里了?快吃早点!”董琦从起床就没看到他,问了别人也不知道,看见朱洗回来有些责怪又有些高兴。不过她没有把自己刚刚帮朱洗盛好的粥端到朱洗面前,只是用筷子指了指。朱洗并不领情,只是说了句:”你们先吃吧。”接着独自走进房间。
碰了一鼻子灰,董琦气得不吃了,拉起还在往嘴巴里塞鱿鱼丝的解小敏出去散步。章远倒是不客气,一口气喝了三碗,崔光筱则慢条斯理地喝粥,仿佛一切事情与他无关,只是耳朵里塞的MP3发出的歌声证明他耳朵还有功能。
没多久,朱洗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刘佳明顿时有些莫名其妙。
“今天去哪里玩啊,钓鱼还是爬山?”刘佳明故意问。
“哪儿也不去,钓鱼爬山随时都能玩,我爸爸交代我来这里多看看他以前的老朋友,我们一个一个去拜访吧。”说完,朱洗抄起背包拉着崔光筱走了出去,章远也放下碗,口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等等我”,也跟着出去了,刘佳明无奈,只好随了朱洗。
路上遇到了董琦和解小敏,董琦走了几圈吸收了点冷空气,似乎气也消了,把刚才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笑嘻嘻地跟在朱洗身后。朱洗按照本子上的地址一家一家去拜访,但刘佳明却逐渐发现他并非只是上门问候那么简单。
每到一户人家,客套几句过后他就把那人拉到一边,询问起几十年前他母亲的事情,被问者要么说不知道,要么称时间太久不记得了,可是无论是朱洗还是刘佳明,都看得出他们的神色不对,像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一上午跑下来,大家累得不行,但是朱洗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依旧精力充沛地背着黑色旅行包走在最前面。最后临近中午吃饭时六人回到王家老宅。
朱洗他们最多只能在农场待三天,刘佳明对他浪费时间到处问人很不满,章远也不高兴,但是却不敢说,他知道自己毫无发言权,反正旅费也是朱洗出的,权当作来农场体验生活就是了。
王业兴拿出一堆成熟的福橘招待众人,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剥着橘子。福橘皮薄、色红、汁多、味甜,大家吃得兴起,地上满是鲜红的橘皮橘汁,红艳艳的,在王家青灰色的后院地上撒将开去,远远看去,大家仿佛坐在一摊鲜血上似的。朱洗心不在焉,手里下意识地剥着橘子,却将一片橘子连皮带肉一起放入嘴里,旁边的董琦啊的一声提醒他,他才吐了出来,脸上仍然一片愁容。大家都有些奇怪,只有知晓其中缘由的刘佳明面上无色,他心中暗自冷笑,因为是假期出去玩,加上董琦父亲也不知道,他们最多只能在这里待上三四天,时间不多,但朱洗此行的目的却遥遥无期,当然让他有些懊恼。朱洗原以为一定会从王业兴嘴里问到关于母亲的事,谁知道没有太大的收获,王业兴告诉他的其实他早已从别的渠道知道个大概了。
“没事的,总会有人记得吧。再说查不到就查不到,下次再来就是了。”章远见朱洗一脸的焦愁,好心安慰他道。
“是啊,你不是说我们来这里玩的么,干吗老是问这问那啊?这样多没意思!”董琦早就对朱洗忙着寻人问事而对自己冷淡多有不满,加上章远的话,更加对朱洗撒起娇来。她从旁边站起来,将剥好的一个完整的福橘递给朱洗。谁知道朱洗猛地站了起来,由于速度太快,手一摆把董琦的橘子撞在地上,圆圆红红的橘子像大红灯笼一样在地上滚了起来。董琦吓了一跳,差点摔倒,还是旁边的解小敏连忙起身扶住她才不至于摔倒。
“要吃你们吃吧,想玩的、想钓鱼爬山的继续,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朱洗的话很冷漠,说完便独自朝屋外走去,刘佳明按捺不住,冲过去揪住朱洗的领子。
“你以为你是什么?凭什么对大家颐指气使,呼来喝去的!还真以为我们怕你啊?不就你爸爸出几本破书么?来惠安之前你告诉我们什么?不是来玩的么?大家哪里说错了?”刘佳明对着朱洗大吼起来,本来微凉的空气变得干燥起来,仿佛一点就着,章远连忙赶过来想分开二人,而崔光筱面无表情,戴着眼镜听着歌剥着福橘发呆,似乎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
“你们试过十几年见不到自己母亲的滋味么?”朱洗没去看刘佳明的眼睛,只是望着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崔光筱,默默说出这么一句,大家不再说话,所有人都知道朱洗母亲的事情。
崔光筱忽然站了起来,拉开了刘佳明抓着朱洗领子的手,拍了拍朱洗的肩膀。
“走吧,继续找。”说着便朝大院外走去,朱洗也走了出去。
刘佳明知道,六人之中崔光筱和朱洗相处时间最久,崔乙平日忙于音乐制作,加上崔光筱母亲生下他便和崔乙离婚了,所以崔乙都是把崔光筱交给朱远山的妻子抚养,让他和朱洗一起长大,学习玩乐都在一起。如果按照朱家的文化传媒帝国来看,崔光筱倒是颇像封建王朝陪太子读书的陪读了。崔光筱为人安静,话语不多,但他永远是站在朱洗一边,而且幼年母亲离去,他和朱洗一样都是朱远山妻子抚养的,可以说朱洗的母亲在崔光筱心里地位也是很高的,朱洗这次询问母亲的来历,崔光筱当然支持。
院子里剩下的四人面面相觑,倒是解小敏俏目一扬,一张樱桃利嘴数落起刘佳明来。
“亏你还说和朱洗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帮他找找妈妈又怎样?人家也是抱着一线希望啊。你平时玩得还少啊,就当是锻炼身体跑跑路啊!哪这么多抱怨!”说完,便拉着董琦的手追了出去。章远是墙头草,一贯随大流,于是对刘佳明说了句”走吧”,也连忙追赶女孩去了。刘佳明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发呆,看着地上的福橘皮默然不语。
最后,刘佳明也缓步走了出去。
整整一天,朱洗带着大家问遍了农场所有四五十岁左右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当年朱远山与他妻子的事情。由于劳累,夜里大家很早就入睡了,不过刘佳明睡不着,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才勉强睡去,这主要是邻床的朱洗一整晚都在竹床上翻来覆去,发出阵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第二天天刚亮,刘佳明还没睡醒就被朱洗叫了起来。
“你干吗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昨天跑了一天,嘴巴都问得起泡了。”刘佳明抱怨道,但回头一看原来大家都起来了。

“快点,我们去县城医院。”朱洗笑着催促。
“为什么?谁生病了?琦琦?亏你还笑得出来!”刘佳明一下就醒了,着急地穿好衣服,连袜子都穿错了。
“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想了一夜,突然想到一个人。”朱洗把刘佳明按回到床上,自己坐在他对面。
“哦?难道还有没找到的知情者?”刘佳明好奇地问。
“嗯,他是农场医院的大夫,比我爸爸还早到这里,他本来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年轻的时候留学前苏联,主修神经学,后来又跟着来中国的前苏联专家回到中国,不过中苏交恶后他被控亲苏修分子,被打到这里来做一个普通的场办农场的医生,父亲经常提起他,说他医术高明,人也好。”
“居然还有这种人,他叫什么?为什么我爸爸从来没说过?”刘佳明嘀咕道。
“可能那时候我妈妈身体弱,经常让爸爸陪着她去医院的缘故吧,你爸爸身体壮得像头牛,估计现在医院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呢。”朱洗调侃起来,刘佳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赶快去吧。对了,他叫什么?”
“复砚开。”
从农场步行四十多分钟可以来到通往县城的长途汽车站,搭上十五分钟一趟的汽车坐两小时就到了。这里比一般的县要大上许多,几乎赶上一个地级市了。现在正是秋果丰收,节庆时间,国庆加中秋,人多了许多,虽然不至于像大城市一样拥挤不堪,却也差不多摩肩接踵了。六个人慢慢前行,怕走散了,街道虽然不太宽阔,却被摆放在路边的水果熏得整条街都透着香气,怡人心扉,他们几个不像是寻人,反倒如踏青一般轻松了。
复砚开是这里的名人,并不难找,朱洗他们只是问了几个人,便找到了他工作的诊室。这位几十年前的优秀医生仍然没有去大医院工作,而是留在社区做一名社区大夫,为这里的居民看一些头疼闹热,感冒发烧的小症,每次也只是收取极少的诊费。谈起他,没有一个人不竖起大拇指称赞的。
复医生的诊所只有十几平方米。复砚开整整齐齐地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戴着黑框眼镜,满头银发,看上去大概也就六十来岁。他相貌儒雅,身材瘦削,一看就是那种以前的老知识分子的模样,但双目矍铄,坐姿挺拔,一点儿老态也没有,真算得是鹤发童颜。
“哦?你们是来这里旅游的大学生吧?是吃坏了肠胃,还是扭伤了脚?这里的水果好吃,不过性凉,贪多容易腹泻,一定要注意啊。”复砚开先发现了众人,从里面迎了出来,柔声说道。
朱洗不好意思地摇摇手。
“您是复砚开复伯父么?”朱洗试探着问。复砚开点点头,一边又诧异地看着朱洗,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端详着朱洗的脸,似乎想寻找些故人的影子。

“家父是朱远山。”朱洗笑道,这时候复砚开才长长地哦了一声,接着拍了拍朱洗的肩膀,又看了看后面的刘佳明他们。
“他们是家父当年在这里下放好友的子女以及我同学,这次是一起来这里旅游的。”朱洗解释道。
“难怪你看上去如此面善。”
复砚开请众人到诊室坐下,接着朱洗又把董琦、崔乙、刘佳明介绍给复砚开,看得出复砚开很高兴,脸上带着沉醉在过去记忆里的神色。
诊所不大,一下子挤入这么多人显得更加狭窄。寒暄过后,章远说带两个女孩出去逛逛买点水果,于是只留下朱洗、崔光筱、刘佳明三人。
“其实我这次来不仅仅是代表父亲来看望您,我是想知道二十年前母亲发生的事情,她十年前和那些突然发生怪异的村民一样失踪了,父亲也思念成疾,苍老了很多。”朱洗坐到复砚开身旁,神色有些悲伤。复砚开没有显得过于吃惊。
“你母亲的事情我知道,远山告诉过我,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可以治好他的心病,不过那不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复砚开叹了口气。
“其实我是想知道二十多年前我母亲在这里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情。父亲从来不向我说以前关于母亲的事,甚至我去问他也会被呵斥。”
“据说你母亲是在十年前中秋节的晚上失踪的?你还记得当年的情形么?”复砚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望着朱洗。刘佳明从来没听他父亲提及复砚开这个人,看上去眼前这个医生只是朱洗父母才认识的故人,想到自己在这里颇有些多余,便觉得屁股下的椅子坐得十分不舒服。
“不是太记得了,只知道那天早上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生气地摔门离开了家,而母亲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个人扑在桌子上画画,她画了整整一天,连饭也不吃,直到天擦黑,她仿佛如释重负地把画整理好放到画夹里,接着就带着我出去买吃的。回来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个穿着灰色风衣戴着帽子的男人,母亲说和他有事要谈,让我一个人去玩,可是不到几分钟,我回过头就发现他们都不见了。接着我一个人回到家,父亲以为母亲只是心情不好出去散心,结果直到第二天她也没有音讯,父亲这才慌了手脚。后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母亲的行踪,也没有任何人看见过她,就此被定为失踪了。”
复砚开听完后立即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发青,他没有理会朱洗他们,而是走到医务室里间。刘佳明有点好奇,不明白为什么复砚开听完后这种表情。
里间传来一阵翻找东西的声音,还有钥匙以及开锁的响动。
“复伯父,需要我帮忙么?您找东西?”朱洗站起身走向里间。
“不用,已经找到了,不过你帮我来搭把手,东西沉了些。”复砚开似乎在用力地拖拉着什么东西。
刘佳明看到两人吃力地抬着一口木箱出来,土黄色,油漆已经掉落了许多,箱子侧面一大片都已经露出黑色霉斑,正面有个半圆形锁环。看样子箱子和锁都有些年头了。复砚开的手上还握着一把红铜色的钥匙,他把钥匙插入锁孔,扭了好几下才啪地打开。
箱盖被掀开,一股子老书报才有的霉味四散开来,里面放着一堆有些发黄的文件,复砚开掏出其中的一份递给朱洗,刘佳明也好奇地拿了一份打开来看。崔光筱摘下耳塞,走到朱洗跟前。
“1979年10月5日姓名王国栋男42岁下午五时外出未归,失踪29年。”刘佳明朗声念道。这边朱洗也看着手里的报道,抬头奇怪地望着复砚开。
“全都是失踪人口报告?”朱洗问。
“不,还有昏迷的。准确地说,从1970年到1980年,十年来每年都有一个人失踪,一个人重度昏迷,那些昏迷的人再也没有醒过来。”复砚开将所有的文件拿出箱子,一一展示给他们看。
“这里有他们所有人的档案、失踪记录以及昏迷者的现状,没有任何共同点,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所有失踪的时间都是当年的中秋节。而且,1980年你父母相继离开农场后,这一带的失踪案奇怪地停止了,当局也不再追查下去,这件事成了悬案。”复砚开的腋下还夹着一叠纸,这些文件比较新,看得出是最近几年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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