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华年》第2/49页


  鸾歌笑了一下,有深深的无奈,“再多的人也及不上一个我——这是自然,因为我握着他的生死。”
  怀恩一时无语,只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灌酒,直到一坛子酒已喝得见底,才望着内城中紫禁的方向缓缓说道:“以他现今的处境论,生死反倒是最易了断的事了。”
  鸾歌心中一惊,忙问:“阿公此话怎讲?”
  怀恩叹了口气,站起身,行至自己乘的那辆马车之前,神色黯然,“若是你二人再次相见之时,他仍能安好如常,也算是你之幸;若是不能,那届时他要生要死,你便由着他吧。”
  鸾歌听了这话,心中惊疑不定,上前搀扶着怀恩上车,口中问道:“阿公如此说,莫不是太子出了什么事?还是他的身子已……”
  跨上车辕,怀恩摇头苦笑道:“真是人老话就多,看我竟胡言乱语了些什么,你也莫要想左了,我只是心中舍不下他,一时感叹而已。” 说话间,他那因苍老而深陷的眼窝里已含了一层薄泪,“他命中苦处太多,不管日后是怎样的光景,有多苦多难,若是他想活着,万望你好生待他;若是他一心赴死,也盼你能陪他最后一程。”
  鸾歌见怀恩一脸的颓然绝望之色,忙问:“阿公,你怎说出这样的话来?究竟是出了何事啊?”
  她怔愣地望着那架马车愈行愈远,暗自叹了一口气。今日,她最终也还是没能从怀恩的嘴里问出什么来,只得到最后那一声拖长的叹息和两道远去的车辙痕。阿公被贬了,太子的身边除了她派过去的付雪煜已再无一个可以保护他的人了。而付雪煜,哎,若万贵妃想除掉付雪煜,那是再容易没有了。到那时,太子当真是个孤家寡人了,想要他死还是生不如死,也都不是太难做到的事。她长长一叹,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太子若真的倒了,她的小命只怕是要第一个断送掉的。
  入宫。事既如此,她若想自保,便唯有入宫一途,自己的性命还是自己握在手里比较稳妥。况且,有些陈年旧账,也该是时候查一查,算一算了。
  转日傍晚,鸾歌便扮作一介书生,以新任太子宾客的身份进入了紫禁城,由太子的近身侍卫付雪煜引了她去太子所居的端本宫。二人行至宫院门口,恰见怀恩立在当地,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似不是巧遇倒像是他刻意等在此处一般。
  遣走了付雪煜,鸾歌笑着道:“阿公果然是知道我的,竟是一早便猜到了我会来。”
  怀恩无奈地一叹,“非要如此吗?”
  鸾歌点点头,“阿公的心思我明白,只是若不如此,说不定我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她微微仰了头,望着漆黑的夜空,轻抒一口气,“我,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怀恩道:“皇宫是个藏污纳垢之所,兴许在这里,你会死的更惨。”
  鸾歌轻轻一笑,“奋力一搏总好过坐以待毙。”
  怀恩望了她良久,终是叹了口气,道:“但愿你莫要后悔。”之后,便再也无话可说,默然转身往头前行去了。
  二人穿过一段窄长的空场,转进了右侧的一道琉璃门,又过了前殿,在中殿大门外被两个小黄门迎着进了西配殿,鸾歌这才见到了当今大明朝的太子——朱祐樘。
  此刻,太子正背对着他们负手立于窗前,看不到他的样貌,却见他那一头如墨长发顺直地披在背上,只在头顶松松地挽了一个发髻,以一根黄玉独簪斜插着束住,身着一袭绣有云纹的月白色阔袖罩袍,更衬得他的身形颀长挺拔,整个人静静地立在那里,清雅得如一支竹。
  听闻内侍的通禀之声,他才似由梦中惊醒了一般,偏转了头。那张侧颜有着似被精细雕琢过的轮廓,现在被笼在一袭月色之中,竟仿若一块润玉般散着柔光。
  看见怀恩携着鸾歌走了进来,他秀挺的眉微微一皱,口中说道:“这春夜尚有薄寒,阿公怎么竟就这样过来了?”
  太子的嗓音竟是出人意料的好听,就仿佛是一只纤手正轻柔地抚过人心,让人有一丝酥麻还有一丝战栗。那语义中的诚心关怀之意更是透着一股温润。
  怀恩绽出一脸的笑容,带着鸾歌一起行了跪拜之礼。
  朱祐樘见了,忙快步走了过去,俯身将这老人掺起,他不去看鸾歌一眼,口中却对怀恩道:“阿公怎么把她带进宫来了?”
  怀恩说:“她是否要进宫哪里是我能左右得了的,她现在的身份是太子宾客。”
  朱祐樘微微一愣,侧头打量着她,耳中又听怀恩说道:“老奴就要远赴凤阳,有宫主在此间照应着殿下,老奴方能走得安心些。”
  朱祐樘微微蹙眉道:“阿公,你又护着她。正值此风口浪尖之时,怎可如此由着她的性子来?”
  怀恩摇头道:“宫主在此,多少都可帮衬上一二。”
  就是这几句话的功夫,原本还有一轮满月的天空竟落下雨来,且雨势一来便如倾盆泼洒一般。鸾歌仿佛看见太子浅浅笑了一下,又似是他并未做何表情,那所谓的浅笑不过只是落下的闪电晃了自己的眼睛才映出的假象。一闪既没的强光之后,他仍是那副垂目默然的模样。
  待他再抬起头时,却是望着鸾歌道:“若你不觉委屈,便留下吧,凄风冷雨中也正好能与我做个伴。”他又转头向旁边招了招手,“常喜,拿酒过来。”一旁的小太监常喜立时端了一个托盘过来。上面有一个白瓷青花细脖儿酒壶和两只青花酒杯。
  他亲手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举到怀恩面前,“这第一杯酒,我敬你为我大明锄奸逞佞、中正不阿。”
  看着怀恩喝了,朱祐樘又将酒倒满了,“第二杯酒,我谢你十年看顾、教导谆谆。”
  举着第三杯酒,朱祐樘紧抿着唇,似是要竭尽全力地抿住那双唇发出的颤抖,半晌,他才开口,一字一字地道:“第三杯酒,我愿你此去安然、年年康健。”
  一口将酒饮尽,怀恩细细打量着这个自己看护了将近十年的孩子,从六七岁的小娃儿到如今已长成了与自己比肩的少年人,怀恩使劲张大了眼,微微向上仰起头,好半天才呼出一口气,把眼眶里的眼泪顶了回去。
  重新回望着太子,四目相对,怀恩竟然有片刻的失神。太子那对黝黑的瞳,仿似古井一般,深深沉沉的,让他望了便觉晕眩,似乎就要跌落进去一般。他猛然惊觉,自己面前站立着的早已不再是攀着他脖颈赖他呵护的稚童,那双曾经天真无邪的黑眸竟也不知由何时起已不着痕迹地敛进了所有的爱恨情嗔。
  这般凝视了良久,怀恩才缓缓抬起双手似是要抱住又好像是要拍下,比划了几次,终还是迟疑地抓住太子瘦削的肩,“殿下啊,你长大了,真是长大了呀。只可惜老奴我却要离去了,此一去,怕是、怕是再难相见。殿下你,你定要多多保重!莫要苦了自己。”
  朱祐樘终是再也隐忍不住,声带哽咽地唤了声:“阿公……”
  怀恩摆摆手,“殿下,莫要再多言其他了。殿下只需记得,这世间能拼尽全力保你性命的唯有宫主。”
  鸾歌听得心中一惊,阿公临走临走了,这又是在给她下什么套呢?非得将她困死在这人身边不成?察觉到怀恩望过来的眼神,她心内顿时泛起一股无力之感,只得低声道:“妾定当尽力而为。”
  朱祐樘不觉笑了,多么留有余地的话语啊,却也给足了阿公面子让人反驳不成。他笑着望过去,鸾歌啊鸾歌,这两年你果然长大了,竟是连这种言不由衷的话都讲得出了。
  怀恩捉住鸾歌的手,将其放入了太子的掌中,“不论过往如何,孰是孰非,你二人由今夜起都不许再记着了。好歹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哪能一直都相互冷着。”
  鸾歌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知道了。”
  怀恩听她这样说,才似乎松了一口气,后退了两步,平静地说道:“如此,老奴便再无挂心之事了。”言罢便再无迟疑,从一个小太监手中接了伞,撑开来向门口走去。
  朱祐樘的眼神一路追着怀恩出门,雨中的怀恩走得有些蹒跚,一头花白的发也被瓢泼的雨打湿了几缕,黏在了脸颊、鬓边。朱祐樘望着望着竟拔腿追了出去,待两旁的宫人回过神撑起伞时,却哪里还赶得上他。在雨中疾跑了几步,眼看着便追上了,他竟自兀然地顿住身形止了步子,僵直地挺立在雨中,眼睛却仍是死死盯着怀恩那愈行愈远的背影。直至再也望不见了,他才用轻若蚊蝇的声音哽咽着说:“阿公,你定要康健无恙地活着,等我迎你回来。你定要好生等着啊……”
  夜已深沉,雨势却仍是不减。与这雨声一同响起在端本宫中的还有一种声音——琴音。那琴曲如诉似泣,让人不忍久闻,却偏偏又曲曲相连,执拗地似欲伴着这夜雨一直响下去一般。
  琴音来自太子的寝殿。
  此时,正有一个人影在雨声琴音的掩映下悄无声息地走进寝殿。他穿过外殿,行至内室中,在太子的身后停下。
  朱祐樘似有所觉却并未回头,只是住了琴声。他的手担在琴弦上,轻声问:“我弹的曲子可是吵得你睡不着?”
  静静立在他身后的鸾歌低低应了一声:“听了心里酸涩得紧。”
  “阿公要离开了,我无法相送,仅能以此琴音聊表心意。”朱祐樘的声音依旧轻缓。
  鸾歌漠然道:“殿下倒一直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朱祐樘缓缓转身,“你入宫来,当不会是只为了讥讽我的吧。”
  随着太子清冷的话音,窗外的风卷了点点雨丝打上了鸾歌的脸颊,一阵寒凉被送进了她的脖颈,让她不禁打了个冷颤,向窗外望了一眼,“这场春雨已断断续续的下了几日了,也不知这样的阴雨天何时才可过去。”
  朱祐樘微微一笑,道:“你这顾左右而言他的本事,倒没见长进多少。”
  鸾歌也是一笑,悠悠地道:“妾这点小小伎俩与殿下比起来,确实是班门弄斧,自然是不够看的。”
  朱祐樘似是不愿再与她计较,沉默半晌,问道:“你此为何来?”
  鸾歌道:“阿公不是说了吗。”
  朱祐樘道:“我要听你说。”
  鸾歌微笑着道:“妾为护卫殿下而来。”
  朱祐樘哈哈大笑,竟是放声笑了多时才能说出话来,“你,你果然不同了,这样违心的话竟也可以神态大方地说出来,功力不凡、功力不凡啊。”
  鸾歌仍是微笑着,神色与之前并无一丝变化,“这还真是拜殿下所赐,妾还未及叩谢呢。”
  朱祐樘却突然止了笑声,冷冷望着她,“这里是皇宫大内,你明知进来便似羊入虎口,却仍是来了,你,在躲什么人?还是,来找什么东西?”
  鸾歌仍是笑着,道:“殿下果然英明神武,妾此来的目的,可以说两样都是,也可以说都不是。”
  朱祐樘垂眸半晌,忽然道:“你此时能来,我心中其实还是欢喜的。”
  鸾歌本想反唇相讥,但话到嘴边却是如何也说出来了,只能冷着声音道:“但愿等我事成之时,殿下也能这么说。”

  第二章 情义亲疏冷雨夜

  近日多雨。
  连绵的雨水将端本宫上那青碧色的琉璃瓦洗刷得晶莹透亮。鸾歌立在房檐下眼望着丝丝细雨,竟错觉自己正置身于江南小镇的烟雨之中。她轻轻晃了晃头,仿佛如此便能甩去刚刚那满脑烦乱的思绪一般。
  眼睛不经意的一瞥,便瞧见了斜对着她的东配殿殿门被人打了开来,由里面行出一人,不疾不徐的朝这边走来,快至近前时,她认出了来人,正是太子身边的常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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