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传》第29/56页


她的亲爱的妈妈,舍不得女儿远离开她,但是为了女儿的前途着想,又不能不放她走。妈妈是多病的,女儿要远渡重洋,到大洋彼岸的异国去,距她有万里之遥,一想到这里,她就难过得心口痛,常常连连不断地咳嗽。夜里躺在床上,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但是自己的这种心情,又不愿意让女儿知道,反而要强打起精神来,鼓励女儿说:“不要紧的,这是好事!”②还要为女儿操办行装。又怕女儿难过,影响了身体,她亲自细心地安排女儿临行前的衣食睡眠。为了不流露自己惜别的感情,有时就躲着女儿,不与女儿讲话。

她的慈祥的父亲,一方面要鼓励女儿,安慰妻子,一方面也要强忍着惜别的痛苦。这位已过中年的军人,总是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叹息,慢慢地教导女儿说:“我十七岁离家的时候,祖父嘱咐我说:‘出外只守着两个字:勤,慎,……’。”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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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寄小读者・通讯五》

②冰心:《寄小读者・通讯五》

③③冰心:《往事(二)・九》

就连三个年龄不大的弟弟,也知道“姐姐走了,我们家里,如同丢了一颗明珠一般”!③最小的弟弟,因为学习过地理,知道地球是圆的,就跟姐姐开玩笑说:“姐姐,你走了,我们想你的时候,可以拿一条很长的竹竿子,从我们的院子里,直穿到对面你们的院子去,穿成一个孔穴。我们从那孔穴里,可以彼此看见。我看看你别后是否胖了,或是瘦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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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寄小读者・通讯一》

他们之间,彼此都不敢流露真情,以免惹得姐姐伤心。在《往事(二)・二》里,冰心写下了这样一个动人的片断:

……涵不言语,杰叹了一口气,半晌说:“母亲说……她舍不得你走,你走了她如同……但她又不愿意让你知道……”

几个月来,我们原是彼此心下雪亮,只是手软心酸,不敢揭破这一层纸。然而今夜我听到了这意中的言语,我竟呆了忽然涵望着杰沉重的说:“母亲吩咐不对莹姐说,你又来多事做什么?”

暂时沉默――这时电灯灿然的亮了,明光里照见他们两个的脸都红着。

杰嗫嚅着说:“我想……我想不要紧的……”

涵截住他:“不,我不许你说!”声音更严厉了。

这时杰真急了,觉得过分的受哥哥的呵斥。他也大声的说:

“瞒别人,难道要瞒自己的姐姐?”他负固的抵抗着。我已丧失了裁判的能力,茫然的,无心的吹灭了蜡烛,正要勉强的说一两句话――

涵的声音凄然了,“正是不瞒别人,只瞒自己的姐姐呢!”

这个家庭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挚爱的感情,冰心怎能割舍得开呢?

就这样挨到了8月3日①,虽然大家都怕这一天到来,但是,出发的日期还是来了。

绷紧的心弦已经到了不能再紧的程度。吃午饭的时候,母亲一看见冰心,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淌了下来。冰心自己呢?――“心中的酸辛,千万倍于蘸饺子的姜醋!”“我叫了一声‘妈妈’,挨坐了下去。我们冰凉颤动的手,紧紧的互握着臂腕,呜咽不成声!”②

象十三年前初到北京时那样,冰心又坐到了马车里。不过这次是她独自远行的第一步。她的母亲怕自己和女儿都会过于悲痛,不敢出来送她,送她的都是小孩子――她的弟弟们,舅舅的孩子们,还有这些孩子的小朋友们。她在一群天真可爱的孩子们的簇拥之下,坐上了马车,到了火车站。

当火车就要开动的时候,她的最小的弟弟,舍不得他这唯一的姐姐离他远去,一双童稚的眼睛里饱含着泪水,与姐姐默默地道了别。等到火车开动以后,冰心望着渐渐远去了的弟弟的身影,心里想念着刚刚离别了的家中的亲人。为了排遣心中的离愁,她顺手拿起随身带着的一本书《国语文学史》,想借着读书来改变一下自己的思绪。不料,刚翻了几页,就忽然看见一页书的空白地方,竟然写着五个大字:“别忘了小小。”③这是她那位最小的弟弟的笔迹。她看到了他的笔迹,又想起了刚刚在火车站临别时,她双手捧住的那张小脸,和那一双酸泪盈眸的稚气的眼睛,心里又立刻充满了思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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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冰心在《往事(二)》文后自注:“每篇末的日月,是那段‘往事’发生的时期和地点;和写作的时地,是不相干的。”根据《往事(二)・九》篇末冰心自注的日月,断定冰心离京的日子是1923年8月3日。

②冰心:《往事(二)・九》

③冰心:《寄小读者・通讯三》

火车沿着津浦路南下。思念亲人的冰心,躺在卧铺上,睡不着觉。直到抵达山东境内的泰安之后,她才步下车厢,到站台上去走走,眺望远处的泰山。当火车开到临城的时候,她想起了抱犊冈劫车的事情,还幻想着能够见到象武松、林冲、鲁智深这样的梁山泊好汉。这些好汉的生活和作为,在她的幼年时代曾经激起过她奇异的幻想。当然,她不会见到他们,她也没有看见抱犊冈,但是,她却看到了许多山东籍的士兵,又听到了她自小就听惯了也说惯了的山东话。这使她想起了她儿时的居住地――烟台。这个地方,冰心一直把它当作自己灵魂上的故乡。

冰心想用观看车外变换的风景,来排遣自己心中的离愁。

可是离愁却时时缠绕着她,不肯离去。

火车经过蚌埠的时候,冰心包用的这间房间里,走进来了一母一女。那女儿已有二十岁左右,长着一脸麻子,却擦脂抹粉,打扮得珠光宝气,忸怩作态地向她母亲撒娇,要汤要水。那位母亲呢,对这样一个女儿,却是充满了爱怜。这一片慈母的心肠,使敏感的冰心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顿时,思念的潮水涌上心头,她不得不走出房间,站在车厢甬道的窗边,悄悄地擦去眼角的泪水。

到上海以后,冰心休息了几天,接待了许多来看望她的亲戚朋友,为《晨报》的《儿童世界》栏写了三篇《寄小读者》通讯,料理了一些杂务。之后,于8月17日的下午,登上了开往美国的轮船――“约克逊号”邮船。“约克逊号”的汽笛长鸣,徐徐地驶出黄浦江码头,留学生冰心,真正开始了横渡太平洋的旅程。这个庞大的轮船,载着她,也载着她的浓重的乡愁,还载着一百多名也象冰心一样,到美国留学的中国留学生,飘然东去了。

这个在大海旁边度过了童年的孩子,再一次地亲近了大海。她望着脚下波涛滚滚的海水,忆起了烟台濒临的那一大片蓝极绿极的广阔无垠的海面。她常常一个人在舱房里或甲板上,悄然而立,凭栏凝望着。对于童年的回忆,和对于母亲、父亲、弟弟们的思念,陪伴着她。

经过了三天的航行,“约克逊号”于19日的夜晚,抵达了日本国的神户港。当轮船上的许多旅客都上岸观光去之后,冰心独自一个人登上了“约克逊号”邮船的最高点,观赏这异国之夜的风光。她“初次看见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灯光,无声相映。不时的还有一串光明从山上横飞过,想是火车周行”。①她面对着如此美妙的夜景,忽然涌出了极为强烈的思念亲人的情绪,她想:“倘若此时母亲也在这里……”②与她同享这观赏夜景的乐趣,该有多么好啊!她是多么地想念她的亲爱的母亲,慈祥的父亲,和那远在北京的温暖的家庭啊!这思念竟是如此地沉重,以至于想要拿起笔来,给她可爱的小朋友们写通讯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二天的早晨,她与同船的旅伴们一起上了岸,游览了神户的市容。这是冰心第一次踏上日本国的土地。后来,在抗日战争胜利之后,她又跟随着丈夫吴文藻,并带领着她的孩子们,到日本长住。全国解放以后,她又多次地出访过日本。然而,在她生平第一次地踏上这块异国土地的时候,在冰心的眼里,原来神户竟与中国很相象,它的市容与祖国一些城市的市容差不多,只是街道两旁的店铺,要比中国的店铺矮一些。冰心最注意的还是小孩子,她觉得日本小孩子的衣着,要比中国小孩子的衣着,来得鲜艳些,再衬着他们的那象中国小孩子一样黑的眼睛,一样黑的头发,使冰心觉得,他们个个都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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