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第6/104页


  翌日五更,清欢同阿喜便小心翼翼唤了皇后起身,因着昨夜睡得太晚,钟离尔只着素白里衣起身到一半,便将指腹按在额角,只觉额头穴位突突直跳,头痛欲裂。
  阿喜见状,忙吩咐了宫人去熬锅百合莲子甜汤,备着一会儿给皇后服点甜滋味儿,解解痛乏。
  清欢搓了搓热手心,替钟离尔揉了会儿额角,皇后闭目回想着昨夜种种,这漫漫一夜过后,心下更凉了几分,又平觉自己荒唐。
  睁眼瞧着天似更亮了些,轻轻拍了拍清欢的手,清欢便出寝殿领宫人候着呈皇后洗漱的清水皂角手帕等入殿。
  阿喜利落拿了皇后翟衣,伺候着钟离尔起身穿好,开门唤了宫人鱼贯而入,侍立皇后左右。
  收拾停当,小令子来报兰嫔到了,皇后叫宣,遂将一头青丝散下,端坐于梳妆台前,闭了眼仍是揉着额头。
  感觉到有人拾起三千青丝,动作轻柔十指微凉,一丝不苟地为皇后绾了发,却十分体贴皇后今日头痛不适,只是松松插了珠钗在发间,皇后未睁眼,淡笑道,“兰嫔好手艺,倒是有心了。”
  兰嫔俯身轻轻拿起皇后的东珠耳坠,极尽小心轻柔地替皇后戴好,垂首侍立在身后道,“娘娘今日不适,臣妾斗胆选了略轻巧些的首饰,还望娘娘莫要怪罪臣妾。”
  皇后一双眼睁开,从铜镜里略瞧到身后人低垂收敛的下颔,优雅伸了右手,兰嫔上前俯身扶起皇后,阿喜和清欢在身后整了整皇后翟衣,又推了红木凳子,方跟在皇后和兰嫔身后,听钟离尔道,“本宫要多谢妹妹,不然本宫这儿的宫人蠢笨,怕是没有这般心思细腻的。起个大早来,怕是还没用膳,这儿小厨房煮了点儿甜汤备了点心,陪本宫进点儿。”
  兰嫔含笑应是,跟着钟离尔进了殿,待钟离尔入座又道,“臣妾是来给娘娘送上昨日领罚的《女戒》,不料却沾了娘娘一顿膳的光。”说罢宫女清茗便将纸张呈上,钟离尔略翻了翻,蝇头小楷,字迹娟秀工整,厚厚一沓拿在手里,皇后随意阅罢便递给了清欢,倾身一手拉过兰嫔柔荑,引着她入席,笑道,“你实心实意的,本宫还不知道么,快坐下尝尝坤宁宫小厨房的手艺如何罢!”
  兰嫔从善如流,含笑应了,抬起皓腕给皇后盛了碗甜汤,略用勺子搅动了几下,并未发出任何声响,毕恭毕敬端给钟离尔,钟离尔也笑着就势尝了口,后妃二人方开始用膳。
  膳毕甫出内殿,清欢便带着个小太监略匆忙赶来行礼,跪在地上略带犹疑望了钟离尔一眼,兰嫔见状方要先告退进内殿避着,皇后瞧了眼那小太监,按住了兰嫔的手,笑道,“有什么话,就直说罢,这儿没外人。”
  小太监回道,“启禀娘娘,前些日子两浙按着娘娘同左都御史大人上谏的法子治了水,可洪水却淹了几个两浙的大盐仓,两浙知府带着底下的官员近些日子都在忙着平息盐商和百姓的怒火……奈何损失实在惨重,知府大人眼瞧着事儿要压不住,盐也愈发吃紧,竟……竟参了两浙都运盐使同知林堂林大人一本……怕是皇上今日上朝,便要奏议此事……”
  皇后皱起柳眉,略沉吟了一下,迅速吩咐道,“可还知道些别的内情么?”
  小太监叩首,“回娘娘的话,奴才也就只知道这些消息……”
  皇后点头,“你回去御书房,今儿个上朝怎么议论此事,留着点心。”
  小太监领命而去,钟离尔略抿了唇思索,兰嫔在一旁略垂首行礼道,“娘娘,臣妾今日赶早前来,也是为了此事。”
  皇后瞧着兰嫔,虚扶了一把她行礼的手臂,“妹妹知道些什么,说来听听。”
  兰嫔应是,“不瞒娘娘,臣妾兄长恰是两浙通判,此事兄长十日前便修书一封托与臣妾,那时便说今年洪水之势愈演愈烈,虽治好了水,然则皇上甫登基,加上这位林大人,恰巧是今年皇上新选用的官员中的佼佼者,年初到两浙时还未逢水患,为着解决沿海一带的产盐不足,便奏请出台了朝廷扶持盐商的这么一档子事儿。可就是因为如此,便被两浙的老官员们恨上了,洪水过后,盐商中有不少无赖者,一面吵嚷着要官府赔偿他们今年损失的全部银子,一面哄抬所剩不多的盐价,朝廷以我兄长和林大人为首的新派官员,此刻正是腹背受敌……”
  钟离尔默了片刻道,“老官员那边急着推他们出去做替死鬼,然后好安安逸逸的官商勾结,趁火打劫?若本宫没记错的话,兰嫔的兄长,就是因为从前皇上主张扶持新派势力,顺势将兰嫔送入潜邸的?”
  兰嫔蓦地跪下,朗声道,“娘娘通透,臣妾拜服!兄长同皇上本就是一条心,不愿坐以待毙,眼看着皇上辛苦经营的朝堂毁于一旦!想必两浙此刻必是乱作一团,皇上初登基,老官员中必定人心惶惑,不集中解决洪水后患,却同新势力针锋相对,妄想借此机会生事挑衅。适逢洪水方肆虐,物价哄涨,两浙百姓此刻也定是苦不堪言!”
  钟离尔略叹口气,瞧着窗外愈发亮堂起来的天,半晌缓缓看着兰嫔,带了点微弱笑意道,“兰嫔同兄长来求本宫?你们怕是忘了,本宫母家姓的可是钟离,若论朝堂资历,国丈钟离丞相,怕是首屈一指的两朝元老罢。”
  听得皇后语气微冷,兰嫔定了定心神道,“娘娘出身钟离望族不假,可臣妾知道娘娘心中所思所想,皆是为了社稷,为了朝堂。从前在潜邸时,臣妾就知晓娘娘同皇上一般,为着新派官员的选举任用没少出力,这次治水的新法子,也是娘娘当初力排众议费尽心思请左都御史大人上谏的。若是娘娘对此事毫不关心,何来方才宫人的回报呢?臣妾能得娘娘恩准同听,想必娘娘早就知晓臣妾今日而来所为何事!臣妾同兄长都清楚,若说还有谁能救两浙的百姓和才俊于危难,便只有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了!”
  钟离尔垂眸默了半晌,忽地转身背对着兰嫔行了几步,抬手揉了揉额角,华贵翟衣下身形萧索单薄。
  蓦地终是叹气,握紧了衣袖轻声道,“托人给你兄长传去本宫懿旨,搜查寻衅盐商的仓库和府邸,给本宫找出他们私藏下的盐,以及同当地官员私下往来的信件,快马加鞭送入都察院。”
  兰嫔大喜过望,叩首朗声道,“臣妾叩谢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略俯身亲自扶起了兰嫔,“随本宫去前殿罢,这时辰,六宫嫔妃都该到了。”
  坤宁宫正殿里,嫔妃私语声不绝于耳。
  宫人方上了茶,慧美人侧首,拿帕子略遮了面,同贤嫔道,“贤姐姐瞧,今儿兰嫔同贵妃又没来……这兰嫔到底是跟皇后忠心,还是跟贵妃一齐呀?你说这皇后娘娘一会儿来了,该是个什么面色?”
  贤嫔喝口茶瞧她道,“谁说兰嫔没来?一早我就听永和宫人说,兰嫔五更就来了坤宁宫,呈递昨日领的罚呢,这孝心,你我可差远了。”
  慧美人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道,“那就看贵妃今儿来不来请安咯?”
  一旁和嫔也吃吃笑了一声,“来?怎么来?本宫方才路过的时候,翊坤宫窗子都没打开呢。”
  一席话引得几个嫔妃围在一起咯咯发笑,正围绕着祁贵妃忽的如此受宠分析得头头是道时,坤宁宫大宫女阿喜呼喝皇后凤驾到,嫔妃忙私下交换了一番眼色,垂首敛目跪了一地,“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兰嫔小心扶着钟离尔上座,也俯身跪下行礼,钟离尔似笑非笑,默默扫视了一圈儿宫嫔,和嫔同贤嫔扭头飞速交换了个眼神,摇了摇头,逐渐大气儿都不敢喘。
  不知过了多时,皇后方淡淡道,“起来罢。”
  一旁各宫宫女忙扶了谢恩的妃嫔们入座,皇后今日面上神色冷冷,底下嫔妃也都默默吃茶,不多时有坤宁宫人来报,一品诰命夫人的轿子方进了宫。
  钟离尔淡淡嗯了声,茶盏一放,发出清脆一声响,慧美人冷不防被吓得打了个寒颤。皇后又默了片刻道,“贵妃今日请安又缺席,再罚俸一月。昨日兰嫔去宝华殿进香拜佛,今个儿就记住了,来得比你们都早,这份孝心说明佛祖受了,本宫亦是如此。差人去翊坤宫一趟,就说贵妃怕是记性不好,孝心不诚,去宝华殿跪着再加罚五十遍《女戒》罢。”
  兰嫔起身跪下恭谨道,“娘娘英明!”
  其余妃嫔赶紧跟着跪了一地,纷纷附和,钟离尔满意瞧了眼兰嫔,仍是漫不经心笑道,“明日你们各宫主位的母家人也该陆续进宫了罢,有什么缺的,尽管来禀告本宫。”
  嫔妃纷纷谢了恩,钟离尔又是揉了揉额角,不紧不慢喝了口茶,方道,“行了,都散了罢。”
  嫔妃皆谢恩告退,行至殿外,慧美人略急地扯了贤嫔的衣角,“贤姐姐……方才你说,皇后娘娘有没有听见咱们的话呀?”
  贤嫔拂了她的手低声忙道,“哎哟我的好妹妹,这可是太岁地盘儿上,你快别说话了!”
  和嫔缓步上前,对着二人使眼色摇了摇头,贤嫔一惊,转头瞧见清茗扶着一脸恬淡的兰嫔悠悠步出内殿,走到跟前,兰嫔共和嫔、贤嫔按礼福了福身,浅笑道,“慧妹妹性子直,年纪轻,倒是有许多不懂。皇后主子是主子,是皇上的嫡妻,咱们做妾的,不过都是庶、是奴才罢了。奴才妄议主子,搁在随便一个大户人家里,都得被乱棍打死罢,姐姐妹妹说,可是这个道理?”
  和嫔宛然一笑,亲亲热热扯了兰嫔的衣袖往前去道,“兰嫔说的是,咱们尽好本分就得了。本宫同你永和宫恰好顺路,咱们一并走吧。”
  瞧着两人走远的背影,贤嫔蹙眉瞥了慧美人一眼,也教宫女扶着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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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旧时年
  待到嫔妃散尽,阿喜着人来报,清欢领着钟离夫人将将到坤宁宫了,钟离尔整了整皇后翟衣,由着阿喜扶出了殿门。站在坤宁宫院里,微风拂面,瞧着晴好的蓝天上几缕浮云略过,皇后略垂了眼,阳光洒在她皓腕上,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直到下人来报钟离夫人到,皇后缓缓抬起头,眼瞧着宫门口落下轿舆,清欢亲自打了轿帘,搀扶着钟离夫人下轿。
  不过年近四十的妇人面容一般的白皙姣好,行止间处处是多年养尊处优刻下的贵气风范,她缓步带笑踏入皇后的坤宁宫,屈膝行礼,“臣妇拜请皇后娘娘金安,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钟离尔上前一步,淡笑虚扶着她起身,“母亲快请起,这是在本宫的坤宁宫里,毋须这些虚礼,进殿罢。”
  钟离夫人亦是浅笑颔首,随着一身华服珠翠的皇后踏进殿内,只略偏头扫了殿内的名贵摆设一眼,便随着皇后入了座。
  品过一番茶,宫人皆散,只留了清欢同阿喜分别伺候着,皇后端着茶盏,眼眸低垂,并未言语。钟离夫人轻轻放了茶盏,拿帕子不疾不徐拭了拭唇角道,“臣妇听闻,方才晨早的请安,贵妃娘娘又未至?”
  钟离尔睫毛轻轻颤动一下,抿了抿唇,抬眸瞧了垂首在侧的清欢一眼,也放了茶盏,“母亲今日进宫探望,怕是带了母族不少的关切来罢。”
  钟离夫人似是猜到钟离尔如此反应,略无奈倾身道,“母族也是关切娘娘,娘娘一人在这深宫里,背后虽有整个钟离家,却难免有母族照顾不到的时候。”顿了顿又叹道,“母族同娘娘一荣俱荣,自是挂心得紧,娘娘莫怪。”
  钟离尔兀自一笑,略仰头缓出了口气,“本宫有何可怪?说起来,若无母族,本宫这个后位怕也是悬了。本宫今日所得一切,安坐这坤宁宫里,接见母亲,俱是仰仗母族罢了,如何敢怪。”
  钟离夫人略关切蹙眉道,“娘娘这话是何意?近来娘娘的处境艰难……母族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娘娘需要母族做些什么,钟离家族为保娘娘定是万死不辞的。”
  钟离尔揉了揉额角,略疲惫靠在凤座上,阿喜福了福身道,“回老夫人的话,皇上近来,确然是偏宠贵妃娘娘些,皇后娘娘如今也是步履维艰……”
  钟离夫人缓缓垂眸思索道,“竟至如此地步么……”
  钟离尔蓦地抬首出声道,“昨夜,本宫同皇上不咸不淡地吵了一番。”
  钟离夫人略急促地饮了口茶,平复了半晌心神方道,“娘娘……母族也不知皇上这番举动圣意为何,但臣妇思量……总归曾经……”她想了一瞬,咬了咬牙道,“曾经皇上对娘娘是百般恩宠的,若是可以转圜,今时不同往日,皇上君临天下,娘娘若是有能收收性子的地方,多少敛着些,也免得臣妇同母族,替娘娘担心……”
  小令子此时进殿,打个千儿道,“娘娘,贵妃去宝华殿跪了一炷香的功夫……说是心口闷痛,由着宫人扶回翊坤宫去了。”
  钟离夫人眼底浮起震惊之色,望向座上钟离尔,见皇后扶着额并不惊讶道,“知道了,传太医院去翊坤宫罢,就说本宫接见诰命夫人抽身不得,让贵妃好好将养着,养好了再领罚罢。”
  小令子领命下去了,钟离尔忽地一笑,绝色容颜上融进一股冷意,“母亲可看到了?本宫这性子如今敛得如何,堪称隐忍罢?这不出几日,阖宫上下都知晓,祁桑是夜夜承宠的宠妃,本宫不过是空有虚名的中宫皇后。母族问为何,本宫怕是也给不出答案。是本宫的罪过,带着整个钟离一族当了回过河石。母族若问本宫有何需要母族做的,本宫也只能给一句忠告,皇上是个什么想法,母族早就清楚,钟离大户门阀,百年望族,是皇上前朝后宫的心头大患。如今本宫的失宠便是一种昭告,母亲回去给父兄带个话,看管好阖族的兄弟谨言慎行,这个节骨眼儿上,谁惹了事,谁就首当其冲。”
  钟离夫人脸上难掩关切道,“娘娘……娘娘勿要这般自轻自贱,娘娘是命定的皇后人选,出身高贵,才貌双全,这不过是一阵风头,母族愿同娘娘一起避过这一阵儿……定会好起来的。再委屈的日子娘娘都受过来了,如今娘娘正室中宫,何须怕什么人呢?”
  钟离尔自嘲一笑,“母亲在府中这些年,做正室嫡妻,也受了不少的罪罢?”
  钟离夫人道,“娘娘终于体会得到这些了,可臣妇却宁愿娘娘一生都不知这等滋味……臣妇有娘娘同大理寺少卿兄妹二人,是臣妇莫大的荣耀。娘娘,倘若当年,臣妇熬不住诸般辛苦,如今又怎有这臣妇身为一品诰命夫人,踏进娘娘的坤宁宫,来看臣妇的皇后这一日呢?”
  万般心酸苦楚冲上心头,家族的厚望与失望,同连烁的恩爱与失宠,嫔妃的看轻与惧怕,统统交织在一起,钟离尔蓦地红了眼眶,略仰起头拿帕子拭了拭眼角,平复半晌方道,“夫人一席话,本宫记下了。本宫如今能做的也只有小心谨慎罢了,治着这后宫不出错,便是本宫给母族争来的福气了。还有一事,事关钟离家前朝命途,母亲务必记在心上,回去告诉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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