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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离尔眼眸收缩一瞬,乔翎却浑不在意,“你不必那样看着我,总归这条命我也不想要了,偿还你便是。有一句话你说得对,当年我不肯同他走,累得他丢了性命,是我对不住他,可平白捱这几十年折磨的是我,不是他。”她顿了顿,看着眼前韶华仍存的女子,似真心疑惑道,“换做你,你当如何?”
  皇后看着她,坚定道,“有些事儿,就算结局早已注定,也仍值得放手搏上一搏。何况,若是有幸逆天改命,这一生便大不同,何至于如你一般,孤老终生,悔不当初。”
  乔翎眼神有些迷蒙,摇头轻声道,“有时候我很羡慕你,前半生风光无限,你不曾尝过什么苦,所以你无所畏惧。”
  殿内有颓败的腐朽气味,混着药味儿刺鼻,她强忍着凝眸,“许是罢,可在我的心中,我要的,必然值得我压上全部身家。”
  乔翎将双手举起,反复瞧了瞧,一双手细腻柔滑不再,枯瘦的皮肤爬满皱纹,昭示着这几十年的流光一去不返,她合上眼,忍着胸口处的疲惫疼痛,强撑着道,“哀家着实不喜欢你,不光是因着你母族与我乔家的恩怨,你是有一半相似的我,与我有着类似的来路。这些年每每瞧着你,哀家总是想,若我当年做了不同的抉择,那夜与他不顾一切离去,该会是怎样。我也会与他子孙绕膝,四世同堂么,就不必再日日期盼来世之约了罢……”
  钟离尔心头闪过一瞬不忍,掐着掌心转首不去看妇人哀戚面容,却仍听她喃喃自语,“多说无益,这辈子我终究是一个人熬过来了,只不知阴曹地府里,他可还在等我。否则此生惘,便枉错过生生世世。”
  乔翎长出一口气,看着钟离尔唏嘘,“当年哀家死活不让皇帝立你为后,他却仍是一意孤行……走到今日,祁氏恨不得将你生吞活剥,哀家亦忍了你这些年。哀家这个儿子,这一生与他没有福分好生做一对母子,若予他温情,哀家自觉过不去这个坎儿——我对不住臣熙。你能一步步走到今天,他何尝不是……”
  妇人深深呼吸一瞬,钟离尔一颗心疑惑悬着,半晌,她却只是自嘲一笑,“罢了,世间痴男怨女何其多,你既已心有所属,也是你们的缘分尽了。这一世我也活到现在,只剩一件事,须得与你说清楚,当年京郊驿站那场大火,与哀家没有半点关系,你若还将此事记恨在哀家身上,可真是错付了仇恨。”
  昔日剑拔弩张,血海深仇的婆媳二人,斗了一辈的两大氏族,如今一个覆灭,一个苟延残喘,家族赋予她们的荣光与痛楚都远去,剩下的,不过是这些朱门大户中,一个个女人背后满目疮痍的,无人问津的一生。
  皇后抬眸看着她,半晌颔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母后这番话,儿臣信了。”
  乔翎仍是不甚在意的模样,看着面前华服的丽人,面容年岁,无一不正好,半唏嘘半期待道,“你心中瞧不起我的抉择,这一世哀家玩弄权势,被富贵荣华迷了眼,可如今真当你一步步接触皇权……这可不是一般的好东西,哀家倒要看看,你能坚守到几时。”
  她不待钟离尔回答,便抓起药碗,当着她的面儿一饮而尽,末了用手指擦去唇畔残汁,长舒了口气,神色似解脱般快慰,靠在榻上阖了眼,与她道,“我那婢女秋穗,怕是要生殉了我,你若存一丝善念,为你自己也积些福报,将她调去伺候烁儿的乳娘罢。哀家累了,皇后退下罢。”
  清欢扶着皇后步出慈宁宫时,那年宫门口烈日下,闪过她双眸的铜鹤仙龟仍静谧无声。
  物是人非,仙鹤眼中静谧睿智,似看穿这尘世一切苦乐。
  到头来不过不值一提。
  她步履有些踉跄不稳,从见证了一个女子一生孤寂痛楚的宫室逃脱出来,却仍被她那些绝望紧紧缠绕着。
  她觉得窒息,甚至惧怕。
  因她心有挂碍,心有所爱。
  乔翎这一生,登高位,坐宝座,笙歌曼舞,天地来贺,诸此种种又如何。夜深人静之时,不得片刻好眠,白日享极乐,月夜化修罗。
  爱与恨在权势利益的衬托下都不重要,世人只朝她俯首叩拜,供奉她金山银海,无人在意她的心之所系。
  旁人的一生到底已是这样,可她的良人,究竟要如何才能与她顺遂如愿。
  所谓子孙绕膝,四世同堂,是多少凡尘情人毕生希冀,可到头来,相携共度者不过寥寥罢了。
  天鼎八年正月十六,寅时,皇宫上空撞起沉闷钟声——慈宁宫太后乔氏,由帝皇陪伴于病榻前,驾鹤西去,结束了她四十八年的南柯一梦。
  彼时雪落一夜,奔忙太后乔氏丧仪的皇后于晨光初至时,瞧见汉白玉宫道上的积雪化入朝阳,如同精心调制的胭脂水色。
  女子狐裘雍容无双,抬眸遥望,延至朔北的天空一望无际,孤雁嘶鸣,带不回她愿聆的只言片语。
  这宫中,究竟又一度人鸟声俱绝了。
  作者有话要说:  厂臣:我出个小差,很快回来。


第79章 诉情浓
  北方的元月冰寒彻骨,放眼望去是比之京城不知辽阔多少的林海雪原,乌青色的城墙屹立连绵直千丈,在大雪之中庄严醒目,这是一国的尊严,也是一国的脊梁。
  不同于南方婉约柔媚的垂柳,这里的白杨笔挺肃穆,在皑皑积压下仍旧无声向上,人从树下经过,厚厚的落雪被脚步声惊扰,会间或扑簌掉落,沾染人的眉睫,便似又一场鹅毛。
  远天压抑苍茫,风雪打着旋儿呼啸,那人衣衫的红,是这城墙之上,乃至这北国,唯一鲜艳跳脱的颜色。
  缓步登上城楼,立在城墙处瞭望,江淇面容欺霜赛雪,伸手拂过眼前青砖上皎皎洁白,一半凄寒融化在他指尖,一半却飘飘扬扬,依傍在他黛色鹤氅下摆,几番缠绵,不忍去。
  守城的士兵持长矛站立,睫毛上渐渐被喝出的冷气结了一层白霜,却眼也不敢眨。江淇看着身边的人,他眺望着远方,尚且稚嫩的面庞上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名动天下的东厂提督笑了笑,亦往他视线尽头远眺,“铁骨铮铮的好男儿,乱世堪为枭雄,盛世可定苍穹。”
  身边的人笑容带着不谙世事的羞涩,却隐隐可见沸腾热血,“我以前从不敢想,外面的天地这般辽阔……”
  江淇颔首,迎着风雪收缩了双眸,“有些束缚若不打破,便永远只能坐井观天。没见过辽阔景色的人,便不会真正懂得何为胸怀。假山假水看腻,这山河一片大好。而你我,该为了心中所爱誓死捍卫。”
  他顿了顿,侧首对上身侧人目光,从一旁的士兵手中将一杆红缨枪扔给那人,笑意赞许笃定,“我希望,这是你拿枪的意义。”
  年轻的小将抿紧唇角,拿枪的手些许颤抖,带动枪顶红缨曳动,触手冰凉却难浇熄他心头的火焰,半晌,他嘴唇开合,却终究未言只字,只对着江淇重重颔首,许下这一世戎马倥偬。
  二月初,宫中乔太后丧仪毕,阖宫却仍不着艳色衣衫。皇后这日一身浅青色月华群,只斜斜插了支银步摇,听闻兰妃之兄两浙知府秦大人今晨上了封折子,言杭州一举人黄氏年逾古稀,属文细数这些年帝皇几番借故更迭朝臣,实施改革之事——怒斥连烁为了实行新政不择手段,寒老臣之心,废祖宗百年基业,实为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之昏君,以江山社稷为儿戏,一怒之下撞柱而死,以为明志。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腐朽陈旧的文人骚客纷纷联名批判,好不容易得以实行一阵子的数条新政,如今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且因着平头百姓闹事,朝廷进退两难,竟有难以压制之势。
  晚膳时分,天子毫无征兆地驾临坤宁宫,皇后心中蓦地一惊,却仍强撑着笑意请了安,连烁俯身一手扶起她,钟离尔便巧妙侧身,与帝皇相邀道,“臣妾方要用膳,皇上便赶来了,可是赶得巧了,臣妾请皇上上座。”
  连烁面容有些许疲倦,苍白模样竟与那日乔太后颇为相像,钟离尔垂下双眸,不再与他对视,连烁便依言与她落了座,瞧着满桌子精致可口的御膳,却迟迟未动筷。
  皇后盛了碗乌鸡汤端与他,仔细打量着连烁神色,轻声道,“皇上可是看着这菜式没有胃口,臣妾再吩咐他们换了别的来?”
  连烁瞧着她笑了笑,星眸中神采较之从前黯淡些许,梨涡浅浅浮现,看得她心头一噎,忙压抑了心绪,他喝了一勺汤道,“朕方才只是在想,这一桌桌的佳肴美食,皇后与朕是见惯了的,一餐非要摆得满满当当,仍有不知多少菜色在御膳房根本没有上桌的机会。这便是所谓天家富贵罢,换作寻常人家,不知够吃上多少天……”
  钟离尔瞧着他真心叹道,“皇上勤政爱民,是大明之福。”
  连烁自嘲一笑,摇摇头,瞧了桌上如意卷一眼,转首看她的眼眸中有些许憧憬,“待到今夏,朕带着皇后出宫去微服私访,才好体察民情。”
  她看他模样,只觉得前尘遥远非凡,往日心心念念的心愿,时过境迁后,她却早已不愿与他携手共看这江山,是以对他敷衍浅笑,“夏时若是皇上政务清闲,出去走走自然是好的,只是还须将一路随行护卫之人谨慎安排下去。”
  她刻意说着扫兴的话,他如何不知,闻言便似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连烁顿了顿,仍将如意卷夹入她碗中,垂眸点点头,努力与她笑道,“皇后思虑周全,也好,那咱们……到时候再议罢。”
  钟离尔将如意卷放入口中,味如嚼蜡,只吃了一口,匆忙岔开话题,“皇上今日气色不佳,可是因着秦大人的奏折伤神?”
  连烁伸手将她鬓发别往耳后,如旧时亲昵令钟离尔颤栗一瞬,生生忍下了不适,他瞧着她轻笑,只反问道,“皇后如何看此事?”
  她咬唇将筷子放了,拭了拭唇角,凝眸沉思道,“臣妾拙见,任何一种新政、新想法的登台,势必会引起守旧一派的恐慌,进而遭到极端者的誓死抵制。”
  连烁赞许颔首,“是,哪怕与他们切身利益并不相干,却也总要杞人忧天,无视往后的益处。”
  钟离尔一笑,“目光浅显者比比皆是,却不能因他们坏了大事。皇上新政实施这些年,不说旁的,国子监兴建,为大明培植了多少股肱栋梁?臣妾虽出身朱门,却仍觉着现下的朝臣,不论是学问抑或风气,都较之前朝优胜太多。皇上正当盛年,想要决心做这样的壮举,便不能畏惧前路上种种坎坷艰辛,愈往后走,大明的有志青年只会愈多地站到朝廷这方来。待到那时,才是皇上所要的盛世。”
  他看着她面容,女子年华正好,意气风发,谈笑间将时局天下尽收掌中,提及抱负宏图,眼眸熠熠生辉,他当年爱上的便是这样的她。
  他这些年爱着的,便是这样的她。
  连烁想要伸手去握她柔荑,钟离尔却警觉着连忙夹起一筷绣球乾贝,弯了眉眼递与他,连烁看着她半晌,眼神中有难以面对的沉痛,却仍俯首就着她的玉著吃了下去。
  即便她夹起□□递与他,只要还肯这般对他露出笑颜,他也能面不改色悉数吞咽。
  钟离尔缓缓落下筷子,方要松口气,只听连烁忽道,“待到那时,才是朕与皇后所要的盛世。”
  她垂眸一瞬,纤长浓密的睫毛遮掩了情绪,再抬眼,却并不避讳,颔首与他道,“是,这是皇上这些年的抱负,亦是臣妾的。是以当今局面并不值得皇上忧心忡忡,终归是要将这条路走下去的,新旧碰撞,在守旧之人眼中不异于改朝换代,哪有不流血的好事儿?只要皇上加以安抚,再派些坚持新政的人奔走高呼,在两方极端的想法下愈多地感染那些麻木不仁者,终有一日积少成多,局面便会渐渐均衡起来。这法子虽笨,虽以硬碰硬,却是唯一的出路。而中间种种,是当政者势必要挨过的辛酸艰苦。”
  地暖笼罩,使人惫懒,他看着她的眼神之中深情无限,像拣尽寒枝不肯栖的惊鸿,一味痴迷那抹皎皎月光。
  钟离尔说完这番话,见他模样,不动声色垂下首去搅动汤碗,半晌,听他在身侧道,“母后临终前,与朕说了些话。”
  她持汤勺的手蓦地顿住,有些惊慌涌上来,却强稳着声音低问,“母后说了什么……?”
  连烁神色坦然,有些难见的柔软,低笑一声,缓缓道,“她与朕说,她这一生对不住朕与先帝。”
  她心里百转千回,放下一半的心去,却涌起丝丝唏嘘,听他苦笑一声,“这些年来,朕曾经期盼着她这句话,可到头来,真的听见了这句歉疚,却觉得都已不再重要了。”他看着她,轻笑着问,“那么,人活一世,什么才是重要的呢,尔尔?”
  皇后闭上眼,一瞬便好似光阴千年轮回流转,她想,终究太迟了。
  这一生歉疚,这一声呢喃,都已太迟。
  那些东西,我想要的时候,你不肯给。而当你终于肯给的时候,我已不再需要了。
  二月底,京城已是回暖时节,宫里御花园从迎春起,木兰、梨花、杏花,桃花,都相继盛放,她在窗下刺绣的时候,便蓦地想起那一年在慈云寺中,他与她说起过,春来便是百花争艳的时候了。
  这些年兜兜转转,两人前时只言片语,原来在不经意间都已铭刻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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