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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夫人近来身子不好,一屋子人太吵,她只跪在榻侧握着熟睡中妇人的手,无声哽咽了片刻。
  离开时候她回首,眼睛扫过这殿中熟悉的一砖一瓦,再看他,却只好低声浅笑,说着今生最违心的话,“厂臣此次去江宁,便可见江南好风光,本宫从来向往,只好请厂臣平安归来后,将那美景说与本宫听听。”
  一句赘言,其他都不相干,唯独平安。
  彼时梧桐树枝叶繁茂,虽是残阳如血,可盛夏时节,昼日里余热仍汹涌不肯退去,厚重的宫装在身上被汗水濡湿,让他们觉得黏腻。院中鸣蝉声声叫嚣,却不知为何那般撕心裂肺,扰得她心慌意乱极了,看着他最熟稔的眉眼,听他一揖应道,“是,江南榴花正好,臣除却为娘娘饱览美景外,定当不辱皇命,请娘娘放心。”
  他绯色官袍被落日余晖映得愈发妖冶诡异,她不该再看他的那双眼,她知道,可这不受她控制。
  她陷落在这双与自己相似的桃花眸中,已这样多年。
  她的灵魂想要哭喊,可却被壳子外面那个凤仪端庄的女人死死禁锢。
  然后她看着她的挚爱,退后一步,再次行礼,那玉带是她可想象的温润清凉,他垂下眼眸,轻声道,“天色已晚,臣请娘娘回宫。”
  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天色已晚,臣请娘娘回宫。
  多年以后,他说这句话的语气,语调,声音,以及他睫毛的颤动,都被她清楚记在心中。
  一阖上眼,这句话便似魔咒催命,无休止地响在她的耳畔。
  她转身,冠服拖尾消失在他视线当中,彼时不过须臾,那方残阳便已没入大地,九州陷入一片黑暗。
  第四只黛蓝色茶盏,那垂柳柔媚舞动柳条,情人的衣衫曳动,女子发丝模样柔顺,水面漾起波纹,涟漪惊扰了鱼儿,相互依偎着跳得更高了些,他的字映在她褐色的瞳孔中——东风盛绽。
  天鼎八年七月初八,应是极好的一日,夏季的天儿亮的早,京城万里无云,东厂提督江淇一行奉皇命出宫,离京后弃马登船,行水路往江南而去。
  听宫人说,这一行的画船极气派精致,可容东厂提督一行浩荡数十人,以全速往江南驶去,不过半月,便可到两浙。
  坤宁宫钟离尔悬了一日一夜的心,在月坐中天时稍可放下些许,清欢端上茶盏来,第五盏是端庄大气的紫金釉,艳而不俗,河畔上画楼处那只新燕终于盼回它的爱侣,雀跃着飞出巢穴迎接另一只新燕,两只燕子缠绵飞舞在一起,煞是恩爱——他与她写,“梁上新泥双飞燕”。
  苦苦相候情人的女子见此画面再难压抑,低声哽咽将饮尽后的茶盏握在手中,抬眼望去,月缺如玦,想着此刻船上月光不知如何,他可能在甲板上,这伴着水声的夜,与她共浴一寸月光?
  京杭运河千里绵延,可她不知道,他已不能。
  此时此刻,中宫皇后钟离氏坐在坤宁宫中倚窗望月,东厂提督江淇却于京杭大运河上遇刺。
  一身武艺名动天下的东厂督主携东厂众心腹奋勇迎战,敌方却早有埋伏,船上与两岸、河底的刺客夹击,来者直有数百人之众,乌泱泱地霎时便布满了甲板。
  他提着一把出生入死多年的寒芒利剑杀红了眼,身上的艳色已不可见究竟是往日风流恣意的绯红,还是被血染就的触目惊心。
  待河底的刺客均上船,江淇生生捱下最后一剑,护住梁宗,用尽最后的力气将他推下船。
  月光如练,铺洒在这场厮杀之上,他想起那一夜她起舞的模样,情人眼下的面容娇俏柔媚,那是他的掌上明珠。
  是他千金不换的挚爱。
  是他尘世中唯一放不下的牵挂。
  是他为了她可以佛挡杀佛,却又甘愿俯首称臣的人。
  他对梁宗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替我转告她,江南的榴花,总会红的。
  他的眼里满是痛楚隐忍,如今夜这湍急水波一般猩红一片,垂下的指尖有温热血珠掉落在微冷河水中,梁宗不知道,身受这样多剑伤的人可能否还感知到疼痛。
  这一瞬目不忍视,可明日新泉奔涌,江河入海,日夜不歇,总归还能还这天地一派澄静。
  所以,要好好活下去。
  要将你的理想,你的抱负都实现;要一雪你的仇恨,为父兄正名,光复你氏族百年门楣;要看到你想看的,盛世国昌,河清海晏的那一天。
  要记得忘记一生往复失去,任他们散落天涯。
  寒夜裹紧锦衾,闲时趁热饮茶。
  活下去,总能见到江南那红似火的榴花。
  你这一生天定不凡,怀治国之才,注定受四海朝拜。
  凤栖梧桐,浴火重生,这是你的命数。
  就算孤独,就算寂寥,就算凄苦。
  就算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对你这样好。
  我的尔尔啊,不要怕。
  作者有话要说:  七夕小剧场二则:
  一、
  雨势渐歇,檐下露出个绿油油的脑袋,东看西看地停不下来。
  云瓷举着荷叶杆儿的小手,从头顶落下来,兴奋地伸出去接檐上滴下来的雨水。
  凉凉地掬了一手,小人儿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白嫩的小脸上神情跃跃欲试,便想要往嘴里送去。
  身后蓦地伸出一双手来拍打她的手腕,云瓷手一抖,好不容易接的水珠儿都落在了新裙子上,眼瞧着水渍晕开一圈儿,她小脸一垮,对着身后的人怒目圆睁,“云婴,你干什么!我都快喝到露水啦!”
  身后的少年模样俊俏,眼角眉梢玩世不恭的风姿像极了生父,揉了揉妹妹的头,扒拉了一下那宽大的荷叶,忍不住嗤笑道,“还露水……露水是深夜或晨早采的,你竟然把雨水当成露水。啧,娘亲那样的聪慧,你若能继承半分,便也不会傻得如此可爱。”
  云瓷张牙舞爪地要跳起来抓哥哥的脸,少年一手轻轻用力,便顶住了她用红绳儿扎着两个牛角包的头,好整以暇看着她挣扎吼道,“你笨!你才笨!娘亲不就是夸了你两句书读得好!你便忘了你五岁还扎不好马步的事实了吗?云婴,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他放了手,云瓷一个不察撞进他怀里,瞪着眼睛抬头去看他,“云婴,你这个负心汉!”
  少年嘴角抽了抽,妖冶漂亮的眼睛是爹娘身上最完美的结合,对着她垂眸道,“哪儿学来的乱七八糟?负心汉是你能跟哥哥说的话么?你知道什么是负心汉么?”
  小人儿的嘴角学着母亲的模样勾起一个笑容,依稀可见多年后的倾城模样,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哼,不知道了吧?!娘亲都告诉我了,昨日娘亲说爹爹归家晚了一刻,还未经允许私自打了酒,这就是负心汉!负心汉就是不听女子话的坏人!”
  少年揉了揉额角,将小人儿抱起来往屋里去,云瓷仍旧扑腾着手在不停地捶他胸口,云婴偏头看着她恐吓道,“从今天起,你给我好好学学什么是淑女风范。再这么野下去,早晚嫁不出去!”
  说完,一把将云瓷抗在肩头,也不顾小人儿蹬着腿憋红了脸大叫,“云婴,你放我下来!有种打一架呀!欺负人小算什么本事,莫欺少年小你没听过吗?”
  少年忍不住拍了下她的屁股,教训道,“莫欺少年穷,你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云瓷一听,更激烈地挣扎,小拳头捶着哥哥的肩膀,不住道,“好呀!你骂我是狗!我是狗你不也是狗吗!我还要告诉娘亲和爹爹,你骂我们全家!”
  少年轻哼一声,不在意地掏了掏耳朵,抱着她越走远远,只留下小女孩的声音不住回响在门口——“你等我长大,你等我长大我一定会报仇的!云婴!你这个负心汉!!!”
  二、
  2017年八月,夜晚。
  左炎今天休假在家,坐在电脑前点着鼠标精准地打爆了一个又一个屏幕里敌人的头,不时抽空瞄一眼倚在沙发上看小说的容予。
  她从沙发那头悄悄挪到这头,用竹签扎起一块西瓜送在左炎嘴边,电脑前专心致志的人精准地咬下了那块西瓜,然后咬住竹签不松口。
  容予拽了拽,不敢用力,“你缺磨牙棒吗?”
  左炎瞥她一眼,容予撇了撇嘴,开始吸鼻子,他松了竹签,咽下西瓜问她,“看到什么了,又那么投入,还要哭。”
  说完抽了张纸,囫囵在她脸上抹了一把,容予的求生欲让她接过纸巾,解放他要继续打游戏的尊贵的手,嫌弃地擦了擦眼泪,“我看到一本小说叫《凤座》,写得特别好,特别感人,男女主人公的感情特别真挚,而且深刻。”
  停顿一下,她又附加感慨,“啊,就是我心目中的爱情啊!”
  左炎又解决掉一个对手,嗯了声点点头,“讲给我听听。”
  容予托着腮,把他嘴边的西瓜汁轻轻擦掉,想了想,“我觉得那可能就是我们的前生,男女主人公有很多像我们的地方。”
  左炎点点头,深以为然,“我的颜值和任何一本小说的男主人公都是匹配的。”
  容予翻了个白眼,然后贱兮兮地补上一句,“嗯,尤其是耽美小说里的,下面的那个。”
  他没有看她,伸出手准确地刮了下她的鼻子,惹得容予哼哼了两声,捂着鼻子挥手,“不要闹!要不要听啦?”
  左炎点头,顺利结束了一局绝地逃生,把椅子一拉,凑近她坐着,听她说,“我喜欢男女主的爱,不只是爱彼此,还爱着很多东西,亲人,朋友,家国天下,我觉得就该是这样的啊,到了一定的年纪,怎么可能在爱情里只有两个人呢,那些玛丽苏小说看看就好了,都是不现实的。江淇就是个很好的男人,有担当,有远见,而且始终如一,还很浪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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