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24/69页


  终日素衣散发的皇后,终于重绾钗环,轻匀妆面。
  今日是青蝉侍妆的,商昭仪亲自在旁教着,巧以两支白玉长簪绾成松堕低髻,这般不着珠翠的素约,恰衬出皇后云鬓如烟,修颈胜雪。青蝉心里只是叹,若非生得如此姿容,一个被废的太子妃,焉能再嫁君王,重登后座。
  只是红颜易老,君恩难测,不知皇后的倾国之貌,又能留住皇上多久。
  耳边听得环佩轻声,回廊远端,款款行来的,是商昭仪。
  见商昭仪神色沉吟,想是有话与皇后说,青蝉屈身行了礼,便要回避。
  却不待宫人们退下,商昭仪立在皇后身侧,低声道,“殿下,方才来人禀报,囚在暗室里的刺客,像是熬不住了。”
  皇后略侧首,扬了扬眉。
  商昭仪道,“刺客受了大刑,穿了琵琶骨,已有些日子不能进食,是守卫强灌的米浆续命,如今似乎熬不下去了。”
  “审完了么?”
  “皇上亲自审过,还没有处置的旨意。”
  “既没有旨意,要死也由不得他。”皇后神容冷淡,眉睫似凝着一层霜气。
  “是,人已经从囚室移了出来,妾这就请太医去瞧瞧。”
  皇后颔首,缓缓道,“才上这点刑,就熬不住了,裴令婉的人也不见得硬气。”
  商昭仪道,“这刺客冒犯殿下,怎样的刑罚也不足抵消罪孽,早些审完签押,处死了干净。”
  皇后淡淡道,“可惜那一手琴技。南朝旧曲,此间不易听到了。”
  商昭仪似还欲说什么,皇后摇了摇头,已有倦怠之色。
  青蝉一直不敢出声,此时觑见皇后神色,斗胆进言,“娘娘身子乏了,早些回寝宫歇着吧。”
  皇后目光掠过来,青蝉恭谨低眉。
  “倒不觉得乏。”皇后微微一笑,“云池殿后面那些梅花,也该开了……阿妤,还记得当初,昭阳宫里的梅花开时,你与我琴笛相合,他……皇上,竟因曲成痴,长饮而醉。”
  商昭仪垂首微笑,“妾身已久不按笛,不知殿下的琴弦可曾旧了?”
  皇后一笑,“青蝉,取琴来。”
  “是。”青蝉屈身应了。
  “青蝉有耳福,终于得闻皇后的琴音。”商昭仪莞尔。
  “你知音律么?”皇后也温言问。
  青蝉一时有些受宠若惊,耳后发热,从未见皇后如此亲善,不知该惶恐还是感激才好,“回禀娘娘,奴婢不会操琴,只粗通琵琶。”
  “琵琶也别有风韵,很好。”皇后点头赞许。
  青蝉忙要屈身跪谢,被商昭仪轻轻一拂止住。
  “总是这么怯生生的,教人怜惜。”商昭仪笑看着青蝉,温煦道,“去取琴吧。”
  见她亭亭趋步,行得远了,左右侍女都在十步之外,商妤方与昀凰相视一笑。
  商妤叹口气,“抓人的猫儿,若好食好饭的养久些,不知会不会记恩。”
  “不会。”昀凰淡淡道,“即便记恩,也只记一个主子的恩。”
  “那便只好将齿爪尽早剪去。”商妤摇头。
  阑干外,层云低合,青灰的天色更暗了些,风里寒意带了潮气。
  雪,就要下起来了。
  昀凰的神色也寥寥的黯了下来。
  她的心事,也只在商妤面前,才不遮掩。
  皇上不辞而别,仍没有音信。
  皇后此时想起旧日昭阳宫中看雪赏梅的光景,只怕念的不是那一曲琴笛相合,而是那个因曲成痴的人。
  商妤心中也是滋味莫辩,不能说穿,不忍相劝,只能陪她,再将旧曲相合。
  良久,昀凰眼望远方天际,低叹,“苦了离光,连让他一死解脱,我也办不到。”
  商妤也恻然。
  昀凰喃喃道,“不知他真名叫什么,我记得那剑,那是……先帝……先帝他……命名匠公孙所铸八剑之一,这一柄叫作离光,窄如兰叶,离鞘如飞光。八剑中,有帝王之剑,君子之剑,虎贲之剑……他说,唯独这离光,是刺客的剑。他将剑赐给这个人时,不知可曾料到,日后这剑会刺进谁的身子。”
  昀凰的笑,如一朵优昙,在夜里缓缓的,幽幽的,绽开来。
  她的手,抚上胸口,轻合在那一剑刺下的地方。
  一样的地方。
  一样的伤。
  商妤垂了眼,不忍看昀凰的笑容,“既然先皇如此信重这人,将他遣入北齐,也是为着守护殿下。”
  昀凰的笑容凝在了眼底霜色里,尽成凄冷苦涩,“宫中有的是能人异士,他偏要送来这样一个,果真是白骨黄泉也不放过么……他可以负我,我不可负他,走得再远,也要携上他的影子。”
  那个再也唤不出的名字――少桓,少桓,你是疯魔了,你与我都早已疯魔了。
  昀凰合上眼,一声长笑。
  这声笑,凄然回旋心间,令商妤语窒心悸。
  昔年南秦栖梧宫里,是有过怎样刻骨缠绵的爱恨。
  先帝,到底是怎样的心思,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于朝野,他是英年早逝的一代中兴明主。
  于昀凰,他是一个疯魔了的,绝望的,毁诺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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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年沈觉入齐之后,便将护卫门人遣出,各自潜藏,安插了诸多耳目在京中。
  诚王诡诈,身边有个出身宦官的哑老,阴忍精明,擅于训养死士,竟识破了沈觉的人,故意散布皇上对神光军见死不救的消息,和裴后的密谋,借之传递给沈觉。事后,沈觉安插在诚王身边的人,尽被除去。
  沈觉被囚,皇后出走殷川,留在京中的那些人只能越发小心深藏,等待召令,伺机谋事。离光,便以琴师的身份,潜藏在诚王亲信门生钱玄的府中。
  殷川行宫,虽是南朝御林军所守卫,也有各方耳目,皇后不敢贸然,敛息蛰伏几近两年,不动声色将宫中耳目细细的筛查过了几遍,耳清目明,隐而不发,由得他们传递些无关紧要的消息。京城里的消息,自有人隐秘地传入行宫,避开那些耳目,直抵商妤手中――北齐将遣使臣入秦的消息,比皇上令使臣觐见的旨意更早传来。
  皇后终于等来一击反制的时机。
  布下这苦肉反间计的局,传唤京中暗卫,遣人混进使臣一行,演上一出当殿行刺的大戏。
  离光以什么手段诱使诚王发现他奇货可居,皇后是知道的。
  离光与先帝相貌相似,皇后也知道,她只不以为意,付之哂然一笑。
  商妤也不相信,真有人能肖似得了先帝的天人之质。
  然而,眼见那一袭雪衣,翩然上殿……竟真有六七分的肖似。
  六七分,足已惊起故梦。
  先帝分明已将昀凰的归路斩断,迫她死了心,断了念,好好做一个贤德的皇后。却又将一个与自己相貌相似的人,送到北齐,送到已被他赐嫁别国的长公主身旁。
  世间,怎会有这样的情。
  商妤越想,越觉周身生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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