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26/69页


  沈觉止步,低垂的目光,缓缓抬起。
  囚禁在尘心堂的两年里,日夜都在等这一刻,只不曾想,不敢想,相见之日又是何等光景,又该有什么话。满心的罪疚,要如何开口,是唤一声公主,还是唤一声皇后。她会不会越发憔悴支离,会不会失望于他的落魄无能……
  怎样也想不到,她一声“沈卿”,一句云淡风轻的“别来无恙”,便悄然掠过了往昔的长公主与少相,掠过了一段无从回顾的恩怨。
  眼前的她,缓鬓低髻,云裳雍容,容光清艳无畴,依偎在丰神隽雅的君王身侧。
  飞雪琼英,落梅鹤影,一对帝后宛如天人。
  那个雪中执伞的女子,只留着辛夷宫的木兰花下,栖梧宫的碧色深处。
  眼前笑对故人,从容自如的,是北齐皇后华昀凰。
  再没有比这更好,更妥帖,更宜于皇后与旧臣的相见。
  她是天生就该站在帝王身侧的女子,两年起落,越发谙熟君心。
  沈觉的心,在她的笑容里,浸着莫可名状的空洞凉意,终究沉到安定处。
  “皇后万安。”
  他缓缓低头,向她单膝屈跪,行了北齐的臣礼。
  霜白鬓发被风拂起,一屈身的风度,犹是积雪压弯的修竹。
  昀凰静静看着沈觉,眼中波澜不起,即便几步之外的商妤,也在她脸上寻不到半丝不属于皇后仪范的神色。这样的故人相见,原也是商妤料不到的,却再也没有更好的。
  只是那鬓上霜色,也恍惚了商妤的眼,梗住了久别重逢的欢喜。连自己也以为久已忘却,少女时微渺如青芽的一点心思,也曾萌动,也曾有过以为遥不可及的仰慕,彼时他是她的表兄,盛名满京华的翩翩沈郎,她是才貌皆平平无奇的庶出表亲,在沈家那样繁枝茂叶的锦绣门庭里,她甚至不奢望他能记得她的样子。
  随嫁和亲之日,他以少相的身份送别长公主,也以兄长的身份来送她。
  临去一眼,游丝般少年情愫,随风而断,了无痕迹。
  那时怎能想到,重逢竟已是家山梦断,故土难归。而今的他,两鬓成霜,她则可笑地成了后宫里位尊而无实的昭仪。
  恍惚里,商妤听见昀凰的声音。
  她怔怔转过目光,见昀凰噙着一丝浅笑恰对沈觉道,“商昭仪也在此。”
  他像是早已看见了她服色的变化,并无诧色,眼中有一脉柔软了然,“恭喜昭仪。”
  她倒不知如何唤他才好,只得笑了一笑,“多谢。”
  蓦地,皇上朗声笑了。
  “昭仪,与你表兄相见,怎么如此生疏,是碍于朕和皇后两个外人在,碍了你们兄妹叙旧?皇后,不如我们回避……”
  皇后像是就等着皇上这句戏谑,莞尔接过他的话,“阿妤与我情同姐妹,谁在此间是外人,谁便回避好了。”
  皇上肃容回首,对侍立在旁的青蝉等人道,“听见皇后的话了么?”
  皇后失笑,薄嗔地睨了皇上。
  两人相视而笑,咫尺相对间,似有光华流转。
  倒叫青蝉等一众侍婢进退不得,也不知皇上是戏言还是真意。
  皇后目光斜掠,“若把人都遣走了,谁来温酒,谁来侍琴?”
  顺着她目光所指,皇上瞧见了梅林深处,琉璃亭下,已设下的暖幛与琴案。
  “观梅引鹤,琴酒在案,我一走,你倒有如此雅兴……早知如此,也不必同沈卿匆匆赶回来。”皇上这般说着,笑意却愈深,“既是自家人一同赏雪,朕来替皇后温酒侍琴可好?”
  不待皇后回应,他回头笑对沈觉道,“借皇后的酒,也算朕为沈卿远来接风。”
  觥筹错,相对笑饮,浇却恩仇。
  天地间雪片纷飞如三月柳絮天,锦幛内暖炉生春。
  翠樽雕觞,绵绵辛香。
  商妤放下白螺杯,才觉察,三盏酒都温到恰好,唯有皇上杯中是冷酒。
  她欲将那盏酒也温上,昀凰却摇头一笑。
  尚尧笑道,“北朝男儿,生来喝酒就是凉的。”
  沈觉将鹦鹉杯把玩掌中,徐徐道,“若非马背驰骋,无樽器之便,酒倒是以温饮为佳。”
  “齐人先祖,不会为了温酒,便离开马背。”尚尧悠然笑,“即便不为强敌时刻来范,为了女人,也不能轻易离开马背。”
  昀凰扬一扬眉。
  “先祖还在游牧骑射时,女人不是娶来的,是抢来的。若是抢来的女人逃走,男人便骑上马,追去将女人绑在马上带回来。蛮人对待女人,便是如此,抢一次是抢,再抢十次也是抢。”
  商妤向来不掩清高心气,不以为然道,“若是那女子逃得已远呢?”
  尚尧淡淡笑,“若是你不想放走的人,千里万里也会追上去,踏平山川也要抢回来。”
  此言一出,对坐的沈觉,也不由微微变色。
  昀凰含笑端坐在侧,目光无需相会,唯心底雪亮,彼此心照。
  他的话,是说给沈觉,更说给她听的。
  两年前,若是沈觉策应成功,与她投奔了神光军,以十万神光军和殷川为倚,他要想再擒回她,除非起兵一战。若她以长公主的名义,令神光军起兵南下,召令州郡四镇兵马勤王讨逆,与裴家一决生死,虽艰难,也未必没有胜算。她对裴家早有防范,在明在暗,都有可用之人。若当年起兵,回奔南秦,是胜是败,都不会再归北齐,与他的夫妇之缘,也就斩断无余。
  母子连心,自然她要将衡儿一起带走。
  当他在宫门截住她去路时,是真真恨她绝情至此。
  她望见他眼里森寒的恨,炽烈的怒。
  他一字字冰凉地说,“朕成全你,即刻送你去殷川,昭阳宫你不必再回了。”
  他一步步走到面前,从她手中夺走惊泣的幼儿。
  她怕争夺伤及孩子,放开了手,失魂落魄望见他转身,蓦地攥住他的衣袖,“孩子今夜还没有喂过,他该是饿了,我再喂他这一回……”
  他冷冷看她,“宫中有乳母,不必你费心。”
  她不曾为自己低头半分,唯有此刻,为了孩子,流露一丝哀求。
  他目不转睛看着她哀求的目光,缓缓抽出佩剑,挥剑割断了被她攥住的袖角。
  剑光再寒,寒不过他的目光。
  夺走衡儿,他便将她绑在了北齐,如同他的蛮人先祖,将女人用绳索绑在马背上,任你再跑也跑不出他的手掌心。
  而今,故人在侧,杯酒在手,要将恩怨两清,他便将这话说透彻了――
  即便当年,她真的出走南归,即便神光军平定了裴家,再度有南秦江山为倚,他也不会放过她。无非是倾举国之兵,踏平山川,秦齐之间,再来一场十年之战。
  亭外飒飒,北风劲摧,吹得梅树婆娑,粉白殷红的落梅,点点穿织在漫天雪片里。
  亭中樽前,一时静寂。
  从北齐皇帝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踏平山川”四字,在昔日南秦少相沈觉的脸上,投下淡墨痕般的一线阴云,随即隐入笑容里,沈觉抬目,“所以,陛下便追到殷川来了。”
  尚尧一笑,“正是。”
  “至情至性,方为雄杰。”沈觉擎杯在手,侃侃笑道,“北齐今非昔比,上下开明,陛下雅量,亦不是蛮人可比。”
  尚尧深邃目光变幻,语锋陡的一转,“朕也绝非君子,君子是做不成君王的。”
  一帝一相,一线间,目光交锋如电。
  脸上变色的是沈觉,无动于衷的是昀凰,哪怕尚尧这话,实则是说与她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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