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34/69页


  与少年同来的老者却叹息,“北朝倒是太平,可南朝……如今每况愈下,还是先帝在的时候好,先帝英明不亚于而今齐皇雄才。”
  座中有个军士打扮的齐人,不以为然哂道,“南朝皇帝要是有雄才,当年怎会把长公主嫁给咱们北齐,靠联姻来求和?”老者闻言怫然色变,少年更是怒目拍桌,“这话怎讲,联姻就是联姻,谁求和了?”酒肆中别的齐人,纷纷劝和,责怪那军士对皇后出言不逊。军士蛮横不服,座中一时嚣杂起来。
  楼上雅阁中,凭栏而坐的三人,将楼下喧哗声也一字字听在耳中。
  先帝二字,听得商妤心头一紧,那军士的话,亦如尖刺,她听来尚且如此,越发不敢抬眼看皇帝。身侧的皇后,戴了素纱帷帽,此际只将帽纱撩起一半,露了半张脸,鼻尖到下颌,玲珑起伏如玉琢,唇上一点胭脂色,匀向两靥。商妤的目光只得黯然垂落在皇后执杯的手上,那只手像寒玉里透了光,透了冷,良久纹丝不动。
  杯中酒已空。
  皇上一言不发,执壶徐徐将皇后的空杯斟上。
  皇后唇角微展,淡笑道,“你瞧,南北之隔,在人心,不在兵戈。”
  “你我所铸的是百年基业,不在这一朝一夕的意气。”皇上意味深长一笑。
  听着帝后对答,商妤心底有一种冷而坚实的稳笃,皇后一向都是对的,她所依恃的,并非皇上那一片心。情爱如朝露,心亦有真假。唯有枯荣与共的盟友,才是真真靠得住的――天下归心,这正是在他的帝王雄图中,非她不可的理由。未来能助皇上吞并南朝,令万千南朝子民甘愿俯首的,只能是华昀凰这个流着南秦皇室血脉的皇后,以及她所出的皇子,流着一半南朝血脉的未来储君。
  昀凰深垂了目光,徐徐转动手中酒杯,语声慵懒,“你将我和阿妤诓了出来,原说看佑州的神树奇景,却是在这里听些胡言胡语。”
  商妤应声微微笑道,“臣妾亦好奇,那祈愿神树,究竟有何灵验。”
  尚尧一笑,“时辰还早,五百岁的神树自不会跑,这市井坊间的胡言乱语,你我走出此地,可就不易听到了。”
  他凝视面纱下昀凰若隐若现的容颜,饶有兴味,“你生长深宫,却也不向往宫墙之外的山高水长。”一路南巡至风光秀逸的佑州,今夜遣开侍卫,微服携她出游,带她看一看齐地市井风物,却也不见她有几分新鲜喜悦。
  昀凰摇头,神色萧索,“我看市井风物,如同市井百姓看城楼宝伞下的你我,都是遥不可及,如隔云端,看上一番又能如何……终归要回去的,冷宫、行宫、昭阳宫……南秦的宫闱,北齐的天阙,我已走了万里,仍旧是在宫中。”
  如今她越发少言寡语,或是因为这几盏北地的烈酒,撩动她心事,絮絮说出这番话来。他听来动容,触及心中憾事。想起初见的她,寂寥独立于繁花锦绣的南秦后宫,而今在这无尽无边的宫闱生涯里,她同他越走越高,亦越走越深,身为帝后,坐拥天下,却走不出一道宫墙。
  “昀凰。”他握住了她的手,紧握在掌心里,“当初我入秦求亲,将你带走,待南朝平定之日,我便与你重履南秦,万里疆土,皆在你手中。”
  尚尧目光灼灼,长眉斜扬,以傲然笑容向那看不见的对手宣示了无声的回敬――那个人为了他的江山将你放逐北齐,我便将他的江山夺来,置于你掌中把玩。
  楼下酒客的纷争还未息,小厮苦苦相劝,却听得满堂喧嚣一时止住。
  抬头间,只见那楼梯上徐徐走下来三个人。
  这三人来时直上二楼,男子披了风帽,两个女子帷帽遮面,并未引人注目。
  此刻当先步下楼来的男子,卸下了风氅,服色与此间北地男子无异,寻常的天青色窄袖长衣穿在身上,却似华服雍容。这般非凡气度,俊朗丰神,自是边地小城之人见所未见的。店中诸人仰首看去,一时已震住,噤了声,再看向他身后随行的女子,帷帽垂下雪白长纱兜在肩头,风氅曳地,行止间风姿已是卓然出尘。
  男子携了这女子的手,离去之际,女子驻足回首,目光隔了面纱望向座中。
  满座人皆是一呆。
  “二位是南朝人?”女子开了口,语声清冷宛妙。
  南朝少年站起身来,满面通红,还是老伯泰定些,答了声是。
  “为何远赴北齐?”女子悠悠问。
  “我二人是茶商,往来两边。”老者也不知为什么,听着素不相识的女子问话,便垂了手,毕恭毕敬作答。
  “南朝这些年,可还风调雨顺?”女子问得淡然。
  老者踌躇片刻,只答,“虽无大灾,却也算不得风调雨顺,赋税倒是日渐重了。”
  “民生可觉艰难?”女子语声柔了几分。
  “比先帝在时,艰难了些。”老者垂首答道。
  女子默然片刻,垂落的面纱起了一丝如涟漪的轻漾,仿佛面纱后的人,无声叹息,只听她娓娓道,“南朝百姓仍还念着先帝的贤明,先帝有知,当会庇佑子民。”
  她身后仪容非凡的男子,负手微微一笑。
  望着这三人飘然而去,满座的人仍未回过神来……蓦地,恍惚发怔的老者,周身一震,似明白过来什么,大步追出门去。
  门外的两驾乌蓬马车已徐徐驰离。
  少年跟着迈出门,只见老伯朝马车离去的方向,长身直跪在地,连连叩头。
  马蹄得得,穿行在边城巷闾,徐徐驰往城中神树祠去。
  车中,昀凰抬手正欲摘去帷帽,蓦地,手腕一紧。
  他将她拽倒在软席上,倾下身,将她面纱一把挥开,令她直望了他的眼。
  深褐色的瞳仁里分明盛着怒意,薄唇却挑着温柔的笑。
  她仰面望了他,似笑非笑,悠悠道一句,“陛下可知道,南朝人的性子,总是念旧,又知恩的。”
  “朕十分知道。”尚尧笑意深了些,手上力道也加紧了些。
  “知道南朝百姓至今念着先帝,我便安心了。”昀凰的笑容渐渐变冷,眼中却有渐渐炽热的锋芒,“待少相沈觉复出,裴氏弑君之罪公诸天下之日,天下众怒,神光军复国之战,便是人心所向,胜算更增。”
  尚尧深秀双目微睐,四目相对,迎上昀凰眼中被复仇欲望燃起的狂热。
  “沈觉在殷川等着韩雍,韩雍已在返程路上,神光军也已待命三年。这一天,这一天……终究要等到了。”她攀上他的颈项,仰着脸,欢喜如稚鹰初见苍空,如幼驹初见绿野,那不可一世的征服的狂热里,亦有仇恨的彻骨之冷,“今时今日,什么风物,什么山水,我都无心无趣再看,我想看的,只有神光军的马蹄踏上南秦疆界,只有仇人头颅落入尘土!”
  “凡你所要的,也是我所要的。”尚尧的目光深深流连在昀凰眉梢眼角,神魂皆为她所夺,他爱的,便是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华昀凰,这样强悍的魂魄。
  马车停处,已到神树祠前。
  水流之声潺潺,一座木桥架于溪流之上。
  深夜里四下无人,北地风声入夜呜咽,树影婆娑,飒飒声如诉。
  “这便是你要带我来的神树祠?”昀凰玩味地笑望了尚尧,“你曾来过此处,祈愿可曾灵验?”
  尚尧朗声大笑,“我是天子,我即是天,何需向什么树神祈愿。”
  昀凰不由莞尔,这人果然又有别出心裁之举,似他这样的人,岂会信什么无稽的神树。他扶她下了马车,将她披风系好,又将她罩在自己的大氅下,低头在她耳畔问,“此刻,若真有树神,可令你见到一个人,你想见谁?”
  昀凰一怔,略失了神,抿紧唇角,无力说出那个血脉相连的名字。


第十三章 下
  这世上可牵挂之人已寥寥。
  想见谁,也无需依托神灵之力,她同他一样,敬天地,却不仰畏神力,凡有所愿,宁肯自己倾力而为,成也己身,败也己身,无需向何方神灵祈祝。
  若是已不在这世间的人……
  一个,相见亦无言,纵有万千心伤万千言,一默已成永殇。或早或迟,来日泉下总会相见,若真有神灵能令魂兮归来,于此地此时,相见亦不如不见。另一个,却至今不知她一缕芳魂飘零何处,害她的仇人仍风光逍遥,拿什么面目相见,有什么颜面唤一声母妃。
  昀凰怔怔失神了片刻,对尚尧这一问,无从回答,只淡淡一笑掩去心底黯然,“若有树神现身,我才信它有灵。这树若是女身,那便不用见了。”
  “为何?”
  “神女襄王虽是雅事,我却没有这般雅量。”
  他侧身凝目,只笑不语,臂弯将她紧拢。
  从另一乘车中下来的商妤,见帝后相依低语,便止步在后,于月色树影里,瞧着皇后与皇上相视浅笑的样子,商妤心中莫名起了一丝伤感,寻常布衣在身的帝后,这样看来真是如合璧如联珠,若真是一对凡夫民妇,未尝不是幸事。
  她暗里叹息,转过目光,望向眼前的神树祠,大门已紧闭,除去有巨树参天掩映,与别处所见的庙宇神祠并无二致。车驾驻,扈从退避,却有一声沉缓的吱呀声传来,一线灯光透出门隙,树祠紧闭的大门徐徐从内开启。两盏灯笼挑出,执灯的人垂首趋步走下石阶,屈膝便跪。
  商妤心中一震,这神祠,竟有玄机。
  她看向昀凰,昀凰的神色也似笼上一缕夜雾,莫测而微凉,不同于素日安然。
  见着灯光从门内透出的刹那,昀凰心头蓦地转过他方才的问话,霎时心口似有只手拧了一拧。他在身侧,稳稳携了她的手,掌心温暖,携她走上神祠前石阶。
  他带她来此,是要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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