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35/69页


  商妤随着帝后步入门内,身后的神祠大门又徐徐掩上。
  一名执灯人,却阻住她的脚步。
  商妤愕然,抬首望向皇上,皇上略侧首,下颌点了一点。
  昀凰觉察了,方欲出声之际,他的手,将她紧了紧。
  是什么样的隐秘,连商妤也要被遣开。
  执灯人在前,脚步轻微无声近乎魅影,一点光亮幽幽,引着帝后步入曲径缦回的静室,掩门退避。静室广而深,明烛摇曳,只设一香案一蒲团。月光漫透长窗,窗纸上树影婆娑。香火之气缭缭沉沉,不知是哪里传来的滴水声,在深夜的檐廊外,泠泠成空响。
  他一声不发,握了她的手,驻足香案前,抬目注视案上那尊高不及尺的木雕神像。
  幽暗灯下,看不清那是什么神灵,只见形态绰约,高髻广袖,依稀是尊女像。
  他携了她走近到两步开外,昀凰凝目细细看去,蓦地,身子一颤。
  这神像雕作精细,娥眉连娟,凤目微扬,宛然肖似……肖似,母妃的容颜。
  昀凰陡觉窒息,膝间又沉又软,再也立足不住,跪倒在地。
  他以帝王之身,也陪她屈膝跪在了冰凉的地上。
  她身子颤抖得厉害,他心痛无言,只将手覆在她瘦削肩背。她一言不发,叩首拜了下去,一叩再叩三叩,额头触地有声,每一触都似沉沉槌击在他心头。
  昀凰以额触地,心底唤了一声声“母妃”,不能宣诸于声,只怕一张口便成破碎凄厉,一抬眸便是悲泪难止。额头叩在冷硬地上已不觉痛,闭了眼,仿佛有母妃温柔目光从天上俯视着,在看着她,听着她,一如往日。母妃疯癫不知世事,却在每一个注目,每一刻相伴间,懂得彼此的悲喜冷暖。
  如今,母妃你去了何方,你那里可安好,或是也在身受煎熬?
  你那里可有冷,可有饥,可有孤寂?
  昀凰不知道自己伏跪在地有多久,直至被他扶起,身子一阵阵发麻。
  她不再发颤,眼中无泪,手冰凉得沁骨,他默然将她拥入怀中。
  她倚在他胸前,语声空冷,“是谁做了这尊神像?”
  他坚实胸膛下的心跳声,沉而缓,一如他的语声,“当年驿馆之变,昀凰,你早已知道底细,我也从未想过瞒你。”
  昀凰闭上了眼,血脉为之凝固,冷意从指尖蔓延上升,如被冰封。
  两年来这个心照不宣的秘密,如芒如刺,梗在彼此之间——亲手拥立他登基的生身之父,正是害死她母妃的直接凶手。这无从宽恕的恨,血脉相系的仇,纵然是夫妻是盟友,又当如何自处。
  母妃遇害的真相,早已经由沈觉传递到了昭阳宫,那个始作俑者,有意为之,有意要在帝后之间植下磨灭不去的怨隙。这真凶的名字,血淋淋刻在昀凰心头,却从不曾宣诸于口。清醒如昀凰,自是知道,这话一旦说了出来,便是大逆大凶,便是无从挽回。
  “这便是天家。”他知晓她心中所想,脸上也有了悲凉,覆了霜色,“亲姻血缘皆是奢谈,谁死谁手,细数来都是那几个姓氏。”
  “不错,流的都是一家之血。”昀凰惨然笑,眼前恍惚,又掠过幼时在辛夷宫白玉莲花纹宫砖上泅漫的血红蜿蜒,流在地上的血,和她的血是一样的,而那个龙椅上的杀人者,何尝不也流着一样的血。
  天子家的生杀,不过是青史丹书,一笔带过。
  尚尧沉声道,“雕这神像的人,是当日奉命袭杀驿馆的刺客首领,邱嵘,曾是姚湛之手下副将。事后……诚王要将邱嵘灭口,姚湛之不忍,透露消息让邱嵘远走高飞。邱嵘逃到佑州,仍被杀手追到。杀手以为除去了邱嵘,回京复命。真正的邱嵘,从那一天便避入此间,一步不曾外出。”
  昀凰目光深垂,凉薄笑意,在眉睫间一闪而没——好一出黄雀在后,诚王府的刺客以为捕杀邱嵘得手,背后的黄雀却将人不着痕迹地带走,隐秘安置起来。诚王将禁军大将姚湛之拖下水,诱其出手杀人,好与中宫结下仇怨,有了把柄为诚王所控,说到底,算计的还是尚尧,还是诚王自己的亲生骨血。为父者不仁,也就怨不得,为人子的不敬。他算计尚尧,尚尧自也防着他。
  防得这般缜密,这般心机重重。
  心口似有绵密细针抽出一线,抽出昀凰久已不愿回想的刹那——她与他反目之时,他说,时局两难。
  帝位初登,至亲亦成至敌,如何不两难。
  他一声不响握着她的手,掌心的暖意,一路而来似从未改变。
  昀凰抬起目光,与他深深相视,默然以冰凉指尖回扣了他的手。
  他缓声道,“太妃的像,是邱嵘所雕,供奉在此,叩拜忏悔。”
  一个可以横刀向妇人的凶手,也知叩拜忏悔么,昀凰心底无声冷笑,从他掌心里传来的暖,亦被这一笑的寒意驱散,“今夜你引我来此,便是要我宽恕此人,示好于京中的姚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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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急,雪落簌簌,又是一夜寒彻。
  姜璟已许久不曾惶惶难安如今宵。
  整个相府都笼罩在风雪夜的一派萧瑟肃杀里,主院那边至夜不熄的灯火,匆匆沉默进出的仆从,乃至久久不见从玑的身影从家翁房中出来……这迹象,令姜璟心中不祥之感越来越深。
  今日正午,宰相于廷甫不顾抱病之身,着朝服,乘朱漆金章赤马革车,左右二十五侍,四十八佩刀护卫开道;从玑亦着御史朝服,乘紫络革车相随,仪仗旗戟庄严,于宫城正门前,立雪迎候远从平州而来的诚王。
  时当正午,雪住,日光朗朗照耀天阙,对峙宫门前的两人,一个是当朝宰辅,一个是宗室尊长。诚王以宫中失火为由,定要入宫探视小皇子。于相却硬生生挡了诚王的驾,口称皇上离宫之日设下宫禁,内外一应人等,如无敕令,不得出入。纵是身份殊异如诚王,也不可公然违逆皇上旨意。
  相峙之下,诚王怒斥于相目无宗室,责御史于从玑以下犯上,却终是越不过于廷甫那佝偻身躯,只得拂袖而去。
  然而受这一激,年迈病衰的于相,回府当夜便病倒在床,竟至不省人事。
  太医急急入府,从玑彻夜守候病榻,连这厢足不出户的从璇也得了消息,急得直催姜璟去探视父亲病情。姜璟身为长媳,原该此时在榻前侍奉汤药的,却连那道院门也进不了,就被从玑挡了回来。
  从玑带了父亲的话给她,让她全心照料皇子,探病就不必了,以免沾染病气,过给千金之体的殿下。因此,就连殊微哭着要见祖父,也被姜璟硬下心肠拖回来。
  哭成泪人儿一样的殊微,不肯吃晚饭。
  房中的小皇子,不见殊微来陪伴用膳,也不乐意看一眼乳母喂来的饭食。
  这几日里,每当小皇子不肯吃喝,总是殊微先自己吃一口,跟他说哪一样好吃,拿了一小柄玉勺再喂给他。
  姜璟不得已,连哄带责,让殊微止住了哭,洗了脸,换了身衣裳,好好去陪小皇子用膳。殊微被母亲牵了手,还有些抽噎委屈,进得屋来,看一眼坐在床边自顾摇晃着两只脚,与兔子玩耍的殿下,行了礼,默不出声地低头站着。姜璟将她抱到床边,侍女手里托了食盒,跪在一侧,等待小皇子若朝哪一碟看上一眼,便立刻侍候。可小皇子偏偏扭头不看,只抚着怀中兔子,歪了头看向殊微。
  “你的眼睛怎么和青青一样红红啦?”小皇子奶声奶气问。
  殊微别过脸,不应声。
  姜璟替女儿答,“因为殊微她不肯好好吃饭,眼睛就变成像小兔一样红了。”
  小皇子眼珠一转,“我也要小兔眼,不吃饭不吃饭。”
  姜璟与乳母对视苦笑,怕他当真,忙寻思着换个话,岔开他,“殿下的小兔子分明是白白的,为什么却叫青青?”
  小皇子眼皮也不抬,拖长了软声,“父皇说是青青,就是青青。”
  乳母在一旁软语笑道,“这名儿,倒真是皇上起的。奴婢曾唱了一曲家乡歌谣,哄殿下睡觉的,皇上偶然听见了,说好,总让奴婢唱这个给殿下听。久了殿下自己也会哼几声,总哼那几个字,杏子青青,青青……皇上给殿下捉来这小兔时,也正听着殿下在哼。殿下问兔子叫什么名儿,皇上便笑说,青青。”
  姜璟听得好奇,“是什么歌谣?”
  乳母便柔声唱,“杏子青青梨花白,云雀林间飞,游鱼儿水中戏,三月春来早,四月离人归……”
  小皇子安安静静听着,微翘了唇角,目光忽闪。
  只听乳母唱了两遍,殊微便听会了,稚声稚气随着唱,甜糯音色唱出那句宛转的离人归,听来别是一番温软在心头。忽的,殊微的歌声一止,倾过娇小身子,张臂去抱小皇子。姜璟一怔瞧见,小皇子白玉般的脸庞悄然挂了泪珠。
  “我想父皇。”小小人儿,低了头,将脸贴着白兔柔软皮毛上。
  “我想祖父。”殊微也红了眼眶,与小皇子额头贴着额头。


第十四章
  寒夜灯下,少年将最后一捆行李扎实打好,东边天际已微微泛白。
  他回转头,看了眼窗下靠墙睡着的老汉,轻手轻脚走过去想替老汉将棉被盖严实些,却听老汉沉浊地叹了口气,像是一宿没睡着。少年顿住手,心中难过,“大叔,您当真不跟大伙儿回去了么?”
  老汉翻身坐起,没有言语,侧耳听了窗外北风低回的呜咽,默然摇头。
  少年心知老汉执拗,众人都劝他今日随商队一同回南朝,他却非要留在佑州,说是还有私事。旁人不知就里,只有少年知道老汉的真正打算。这趟买卖下来,老汉已打定主意,要去殷川买田宅,留下来养老。他是真不打算回南朝了。
  “我心里不踏实。”老汉沉沉开了口,目光转向窗外,“你听这风声,这天色,怕是要变天了……”少年愣愣问,“变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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