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凰图》第54/69页


  殊微望住昀凰,忽的张开双臂,紧紧搂住了她的颈项,将脸贴着昀凰脸颊,细声说,“那皇后娘娘你也不哭。”
  昀凰怔住了,身子忽然在这一刻变得绵软,连心底也发软,既软也酸,酸中有涩,涩而含辛,这股滋味竟直冲上眼底,令她不得不仰起头来,望了灰蒙蒙、沉甸甸大雪将至的天空,“是,我也不哭,再也不哭。”
  姜璟看着自己的女儿就这样被皇后抱在怀中,一路走过许多人的跪拜,一直走到了皇上跟前。
  玄衣素冠的皇上,襟领胜雪,肩上如有辉光,清俊出尘。
  所有人都垂手恭立着,只有两个人坐着,一是皇帝,一是自己的夫君,围裹在厚厚裘绒下仍虚不胜寒的于丛璇。能够在此处陪着皇帝叙话的,都是公卿显贵,朝中重臣。皇上容色深肃,犹有戚然,对老臣的敬惜之情尽在言表,令姜璟感叹皇上真正是仁德重义之君。
  皇上正与众臣一桩桩说起文定公一生为国所铸的功绩。
  见到皇后亲手抱了殊微而来,皇上有些意外,旋即离座,迎向皇后。
  姜璟看见了站在众臣首列的父亲,站在后头的兄长。
  他们初见自己和殊微随皇后一同到来,亦是讶然,旋即欣然有骄色。
  更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皇上竟从皇后手中接过殊微,抱在了自己臂弯中——除了皇子公主,能让皇上皇后抱在怀中的孩童,普天之下,于殊微是第一个。
  尚尧见到怀抱女童而来的昀凰,只怕她受累,想也不想便伸手接过了孩子。小女童却有些怕他,怯生生扭过身子想要回到昀凰怀中。尚尧不由一笑,“这孩子与你倒是投缘。”
  昀凰安抚着殊微,目光温柔,“她很是乖巧。”
  尚尧看了一眼殊微,望向昀凰,深深一笑并不言语。
  他想,若是她所生的女儿,一个同她一模一样容貌的小小人儿,能够也像这样抱在怀中,捧在掌心,那真不知道要怎么爱惜才好。
  殊微被他抱在手中,知道他是皇上,是祖父都要跪拜的人,又敬又怕的觉得皇上一定是无所不能的神仙一般,乌莹莹的眼珠定定望了尚尧,又扭头看看昀凰。
  “你在瞧什么?”昀凰看她颇觉有趣。
  “小殿下的眼睛和皇上是一样的……”殊微以为自己发现了一个很大的惊奇。
  尚尧也被这稚趣的小女娃逗得莞尔,回身将殊微交回给姜璟,对丛璇温言道,“你生得好一个冰雪似的女儿,皇后和朕瞧着也喜欢,过几日大皇子生辰,宫中只得他们两兄弟,正嫌冷清,让这孩子也到宫里玩耍两日,添些热闹吧。”
  此言一出,非但于氏夫妇受宠若惊,姜家父子更是喜出望外。
  众人浩浩荡荡跪送帝后登辇,起驾回宫。
  车驾徐徐驶离,昀凰从大辇中回望一眼于府,一声叹息。
  尚尧握住了她的手,明白她所叹为何,自己心中也有同样惘然。
  于廷甫走了,这个始终不声不响站在彼此身后,如参天老树覆叶成伞的人,终究撒手离世,鞠躬尽瘁完成了他最后的使命,从今而后的风波只有彼此并肩相御。
  “妾身已按皇上的意思,处置好了郑氏。”昀凰低下目光,语声轻缓。
  “好。”尚尧一笑。
  郑氏之罪,连坐阖族也不为过。帝后宽贷了郑氏的这份鸿恩,外人不会知晓,只需镇西都督郑豫则心中雪亮便足够了。
  商妤守着一觉睡醒过来就躲在大床深帷内独自与兔子玩耍的阿衡,一整日都在盼着帝后回宫。不见着父皇,阿衡便闷闷不乐,不肯进食。无论商妤和乳母如何哄劝,他理也不理。
  皇上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殿门前,阿衡不等商妤来抱,自己已像小兔子般跳下床,飞快奔向门口,扑入了父皇的怀抱。他两手攀住尚尧的颈项,披散着一头乌亮的柔发,脸埋在父亲肩头,只露出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戒备警惕地看向父皇身后,那个唤作母后的人,生怕她再来把父皇抢走。
  这些日子他已渐渐在昭阳宫住惯,却仍未能接纳凭空多出的一个母后。
  哪怕昀凰日夜不眠的守候,温柔悉心照料,在他眼中,也同乳母侍女们是一样的。他虽不乐意,却也不是执拗的性子,只要是父皇说的话,都十分顺从。因而父皇要他唤这个人作母后,他便唤母后;这个称谓,于他并没有什么特殊,他尚不能明白母亲究竟是什么。
  昀凰见他这样瞪住自己,好似小猫弓起脊背防备闯入的生人,一时无奈又心酸。
  今日一番劳顿,昀凰也觉格外倦乏,强打精神近前,抚了抚衡儿的脸,柔声问,“阿衡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商妤在一旁无奈的摇了摇头。
  阿衡趴在尚尧肩头,也将圆圆的脑袋左右摇了摇,很是老实。
  尚尧看出她已累了,便笑道,“今夜我带衡儿回太微殿,不在昭阳宫扰你,你为了他,好些日子不曾睡得安稳了。”
  “你这样宠他,半点规矩也不要,待他长大了看你怎样管教。”昀凰摇头,似笑似嗔地睨了尚尧,“从不曾见过有你这样的皇帝,自己带着皇子宿在太微殿。”
  “这……”尚尧面露为难之色,“这母子争宠,也是见所未见的。”


第二十二章 下
  “旨意到——诚王殿下接旨——”
  官道上碎冰飞溅,雪泥被高扬的马蹄甩上了半空,黄骠马与绿衣宫监的影子已经飞快消逝在道路尽头,一路呼喊的声音犹自未散,惊鼓急雷一般回荡在随众卫队诸人耳边。跟随诚王赶往燕山的卫队人数众多,锦衣铁甲,高头大马,潮水般覆盖了官道,一眼望不到边际。此时人丛正中分开一条通道,令飞马传旨的宫人通过。
  诚王车驾已在前方停驻。
  一身玄色道袍,头戴高冠的诚王,缓缓步下车驾,拂袖挥退上前搀扶的哑老,负手站定,两鬓白发被寒风吹得激飞。手捧圣旨的宫人上前三步,躬身说道,“诚王殿下,请接旨。”
  “本王在此,宣旨吧。”诚王昂然负手,竟不跪下。
  宫人僵了片刻,咳嗽一声,惴惴展开手中黄绫,“诏谕:太皇太后凤体违和,燕山行宫地处僻寒,不宜居养,着即命诚王亲往永乐行宫迎奉太皇太后鸾驾回宫。钦此!”
  宫人将圣旨高举过头顶,等待诚王接过。
  诚王的身形一动不动,只有须发袖袍在风中张扬飞舞,“皇上一片孝心,太皇太后心中有知,也当安慰了。只是她老人家病体虚弱,已不堪车马之劳,本王也不忍令太皇太后再受辛劳,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太皇太后居于行宫,也是先帝的遗命,本王奏请陛下三思。奉老尽孝,乃为人子孙之本,若是陛下能御驾亲临行宫探望,太皇太后必当更加欣慰。”
  传旨的宫人听得面色发白,想不到诚王竟公然抗旨不遵,言下之意,更似讥讽皇上若真存了孝心,就当御驾亲来探望。
  诚王冷冷眼风扫过那道圣旨,径自掉头登车而去。
  车帘再度密不透风的放下,座前金案上,搁着今晨送到的密函。
  诚王再一次展开来读了一遍,欣欣然,如览绝世妙文。
  密函捎来了震动朝野的讯息——于廷甫这老贼,终究熬不过,死在了这个绝佳的时候。半面银甲覆盖之下,诚王的脸,因森然笑容而扭曲成奇异形态。
  天意如此,该死的人,死得其时,该病的人也病得恰是时候。
  “母后,我知道,您这是到了最后仍要助孩儿一臂之力。”诚王喃喃自语,语声微颤,“这一回,孩儿不会再辜负您了。”
  黄昏时分,浩浩荡荡的车驾抵达了燕山脚下。
  诚王却下令卫队原地宿营,自己宿于驿馆,只因天色已迟,不欲入夜再入永乐行宫,惊扰太皇太后的静养。
  是夜,驿馆中早早熄了灯火,人马各自歇息,只有一列巡夜卫队从侧门出来,悄无声息进入驿馆后的密林。一行人踏了积雪簌簌而至,林中早有一辆马车等候,哑老亲自提了风灯,躬身迎上来,搀扶着一个身着卫兵服色,斗篷遮头的人,登上马车,沿林中小道驰去。
  马车中的人,卸下斗篷,正是诚王。
  寒夜罡风吹得车帘刷刷作响,简陋的马车不抵严寒,诚王却面色如春,隐有急切之色。哑老也是满面微笑,以手势向诚王说道,“一切安好,王爷就快要见到了。”
  诚王颔首,叹了口气,大有唏嘘感慨。
  马车驶入山脚下一处极偏僻的山村,悄然在一户农舍前停下。
  院中地上积了厚厚的雪,农舍门窗紧闭,门缝里透出微弱光亮,黑沉沉的院落里,迅捷无声出现了几名黑衣人,一齐来到马车前屈膝行礼。哑老先下得车来,一摆手,黑衣人们退后,农舍门房徐徐开启。诚王步下马车,随哑老走入了门内。
  农舍之中,却燃着最好的宫炭,地上铺了落足无声的厚毯,一应用具都是王府里送来的,垂手侍立的八名仆妇也是哑老亲自挑选的人。一名老年仆妇躬身挑起通往内室的帘子,诚王顿了一顿,迈步入内。
  内室只有两名乳母,守在摇篮边上,齐齐朝诚王跪下。
  诚王一步步走向摇篮,俯身抱起襁褓中安睡的婴儿,刚刚足月的孩子,眉眼还不分明,诚王目不转睛凝望婴孩的脸,眼中狂喜,双手微微发颤,“这才是我的儿,我的儿……”
  哑老眼中也激动有泪。
  襁褓中的婴儿被惊醒,睁开眼睛,懵懂的看了一眼,又歪头睡去。这双眼睛是黑色的,诚王一见,心中仿佛空了一下。再也不是迷离如琥珀的颜色了,拥有与他少年时深爱过的女子一模一样眸色的另一个儿子,虽流着他的血脉,却是再不会认他为父了。盼了这些年,终究盼来的,只是绝望。
  哪怕以江山相让,也换不来父子之情。
  那至尊无上的皇位,本是自己的,千秋之后终要传于子孙,而他曾以为,此生只有那一个不能相认的儿子,虽不甘心,却也拱手相让。到头来,那白眼狼得了皇位,竟再不认这个父亲——既然如此,我能成全你,也能毁了你;这江山,我能让给你,也能再夺回来!一个逆子不肖,还有别的子嗣,日后大好江山何愁无人为继!

当前:第54/69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