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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王笑得切齿,笑得快意。
这一生大憾,原是父子不能相认,如今真真切切抱在手中的孩子,是自己正大光明的骨肉。以近半百之龄,再获麟儿,诚王望着手中婴孩,喜悦激荡不已,只觉平生的缺憾与不甘,愤恨与失落,尽都被这个小小婴孩弥补了。
这个孩子得来不易,为了避开那个逆子的耳目,不得不将两名已有身孕的侍妾远远送走,藏匿在外。两姬先后诞下了一儿一女。为免事多枝节,走漏风声,那个没有价值的女婴,一生下来就被溺死了。两个侍妾也都在生下孩子之后,即被赐死。这个襁褓中的男婴,并不知道,自己的降世是以这许多人的性命为代价,包括他的生母,更不知他的诞生将要给这天下带来怎样的翻覆。
这孩子被藏匿此处,不可见光,一旦被皇帝察觉,便是大祸。哑老以目光暗示诚王,此地不宜久留,隐蔽要紧,看过了孩子便走吧。诚王将孩子交给乳母,临走前回头喃喃道,“你我父子,无需忍耐太久了。”
车驾沿着来路返回,雪地上留下深深车辙。
子夜里,风中又聚起了一簇簇,一团团的雪片,漫卷飞舞。
次日清晨,雪霁云开,晴日朗照着通往驿馆的官道上,又有一列人马疾驰而来。虽仪从甚简,卫队的服色仍赫然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车驾在驿馆前停下时,诚王已亲自迎出,阔步来到车前,恭然搀扶车中人落驾。
一个苍老沉劲的语声从车中传出,“不敢劳动王爷。”
步下车来的老人,须发皆白,高大身躯裹在重裘之下,虽老迈而不失威严仪态。诚王以晚辈之礼相见,直称一声,“舅父安好。”
来者正是高太皇太后的胞弟,早已退隐在野,不问朝政多年的武成侯。
昔年高太后当朝,执掌禁军的统帅,正是武成侯。
――
“高老侯爷?”
倚在枕上,云鬓松散的华昀凰,听得这个消息也有了一丝异色。
今日不觉醒得迟了,又是大雪纷飞的天,倦怠里慵然未起,直到尚尧散了朝,来了昭阳宫,她仍还在床上。见了昀凰这般慵懒模样,芙蓉春色染上两靥,尚尧原本铁青的脸色,这才转缓。她笑问龙颜为何不悦,他冷冷扬了扬眉,接过宫女呈上来的茶喝了一口,将驿馆飞马传来的消息说与昀凰。
太皇太后病危,高老侯爷赶往行宫探望,于情于理都是自然的。
只是当年宫变,高太后失势,遭先帝软禁,恰恰是因她身为禁军统领的胞弟武成侯临到最后一刻,明哲保身,没有趁先帝庙祭之际发难,以致高太后一败涂地。先帝将高氏外戚的势力从朝中尽数拔除,唯独对武成侯网开一面,保留了他的爵位,只撤去兵权。武成侯也识进退,随即归隐在野,多年不问政事。尔后的夺嫡之争,连番风云变幻,这位老侯爷从未牵涉半分;多年来太皇太后幽居行宫,武成侯也从未前往探望。
如今禁军中身在高位的将领,颇多是当年武成侯一手提拔的,论治军,论威望,武成侯的赫赫威名,远胜今日姚湛之。
武成侯恰与诚王一同现身燕山行宫,这其中的意味,尚尧与昀凰四目相对,虽不名言,也知彼此心中所想。尚尧抬起双臂,任宫女替他换上了深襟博带的常服,来到凤榻之侧,执起昀凰有些凉的手,暖在掌中,缓缓道,“他能请动武成侯出山,倒是出乎我意料,不过高家再也难成气候,我倒要看看他能有什么花样。”
昀凰沉吟道,“怕只怕姚湛之未必压得住禁军……总之,多些防范才好。”
尚尧目光微凝,“另一桩事,倒更蹊跷些。”
单融接到暗探回报,得知诚王宿于驿馆之夜,曾有外出,却未能追踪到行踪。随后的大雪掩盖了车驾行迹,暗探只发现了一小段车辙痕迹。
“这倒有趣。”昀凰若有所思道,“燕山脚下是皇家禁地,驻防森严,他若踏入禁区必会被察觉。”尚尧颔首道,“不错,他去的方向应当恰相反,大雪夜他也去不远,不会深入人迹罕至之地。我已令单融在那周遭村庄中仔细暗查。”
昀凰点了点头。
尚尧见她说了这会儿话,脸上隐隐又有些倦色,不由担忧,“这几日你总是恹恹的,劳神太过了,也怪我,不该让你操心这许多事。”
“只是天寒怕冷罢了。”昀凰笑笑,一手支起身子,一手拢过如云青丝,“我长在南方,虽来了北地这几年,还是最怕这里的冬天。”
尚尧揽了她在怀中,叹道,“北国酷寒,苦了你了。”
“从前真想不到,北国的冬天竟是这样冷,真冷……”昀凰闭上眼睛,静静依偎在他胸前,从他温暖怀抱中汲取抵御这苦寒的热量,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寒意,与心底浮出的模糊音容,掠起身体深处一阵颤栗――
那是初冬时节的南秦帝京,暮色温柔的宫檐连廊下,有一个人,望着她说,“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北边天寒地冻,将貂裘备上才好”
她不以为然的回他,“等到了那边已近初春,最迟夏末便回来”
又再笑着说,“你允诺过我,要好好等着我回来……你,不许骗人。”
他笑得云淡风轻,“我自然是守诺的。”
那时的暮色,那时的九重宫阙,绵延远去,隐入天际。
那个身披雪白狐裘的人,立在廊下,负手淡淡地笑。
他的目光奕奕,脸颊与雪裘相映,分不出哪个更白。
第二十三章
自大皇子搬来之后,蓬壶宫许久没有这样热闹了。
早晨皇子刚起,皇上皇后的赏赐就到了。
皇上赐给大皇子的生辰礼是一匹神骏宝马与一张自己少年征战时用过的长弓。皇后所赐,则丰厚得令宫人们咋舌,衣饰用具赏玩无所不包,更有一对会说话的白玉鹦鹉,是异邦进贡来的,皇上本留给了喜爱鸟兽的小皇子玩耍,皇后却将这对鹦鹉赐给了大皇子。
满堂琳琅珍玩,承晟也唯独喜爱这一双鹦鹉,趴在半人高的金丝笼上,眼睛晶亮发光,恨不得钻入笼中与鸟儿一同玩耍。
尚尧摇头笑,看向昀凰,“到底还是你心思玲珑,这孩子一向不声不响,连我也不知他爱些什么,你却猜得到。”
昀凰微微一笑,看向承晟的目光有些飘忽,“他小的时候,也常到昭阳宫,那时昭阳宫里养了许多珍禽,我记得他总想同一对白鹦鹉说话,可她们不让他亲近,说男孩子喜爱这些花草鸟雀不成体统。”
尚尧沉默。
他记起了那时昭阳宫的主人,他的养母,最爱珍禽奇花的废后骆氏,还有骆氏的侄女,承晟的生母,服毒自尽的骆臻……
那张艳妆下灰白的脸,再一次掠过眼前。
死去的骆臻仰面倒在妆台前,长发倒垂地上,如万千黑色的细蛇,蜿蜒血痕干涸在眼角口鼻。她勾曲如爪的手指还死死抓着一片碎锦,是从承晟衣袖上撕下的。乳母和侍女们将承晟从她手里夺走时,她不肯放手,强要将剩下半瓶水银霜灌入承晟口中。她的指甲划破了自己亲生儿子的手臂,留下长长血痕。承晟目睹母亲的死亡,几乎被她一同带入黄泉。自那一天起,他看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即便看着父亲,也充满戒备。曾经他最想亲近的太子妃昀凰,以继母的身份再次出现,承晟眼中的怨毒与疯狂,震骇了所有人――那不是一个五岁孩童应有的目光。
没有人知道骆臻死前对他说了什么,令他憎恨昀凰至此。
转眼三年,已经八岁的承晟身量已高,渐渐显露少年模样。
终究只有时光能淡去怨恨,如今的承晟,心智虽未复原,却也不再有疯狂憎恨的目光,这已令尚尧足感欣慰。
他缓声问,“晟儿,可曾向母后谢恩了?”
趴在鸟笼上的承晟仿佛全未听见。
如今侍候他的李嬷嬷对他悄声道,“殿下还未向皇后娘娘谢恩。”
承晟缓慢地回转身,低着脸,默默朝昀凰行了礼。
尚尧皱眉。
昀凰柔声道,“你喜欢就好……父皇赐你的马和弓,也喜欢么?”
承晟木然点了点头。
身后的李嬷嬷却不禁多了嘴,笑道,“启禀皇后,殿下很喜爱那张御弓,不过却被马儿吓着了。”尚尧闻言,眉锋一扬,“岂有此理,齐人是马背上长大的男儿,你四岁就能自己骑上小马,如今倒怕了?”
承晟打了个寒噤,低头瑟缩。
尚尧越发不悦,斥道,“把马牵来殿前!”
昀凰轻轻一挽尚尧衣袖,“今日是晟儿生辰……他久居宫中,这些日子疏于骑射,一时不惯也是自然的。”尚尧看着承晟畏缩不前的样子,心下失望,缓声道,“从前是父皇带你第一次骑马,今日父皇再教你一次。”
他上前拉起承晟的手,不容他畏缩,径自牵了他往殿外去。
宫人牵了马到殿前阶下,满庭积雪,白马银鬃。
尚尧一手抱了承晟,跃上马背,将缰绳交到承晟手里,要他策马前行。马背上的承晟小脸发白,双眼紧闭,仿佛怕得随时要栽倒下来。无论如何鼓励,始终不敢睁眼,更不敢松开紧紧抱住父亲的手
尚尧有些动了怒,呵斥道,“放开手,自己骑。”
承晟被他这一吼,竟摇摇欲坠。
尚尧无奈之极,抱了承晟下马,一松手,承晟踉跄就要栽倒。李嬷嬷赶紧扶住他,跪下请罪。昀凰冷冷看了李嬷嬷一眼,暗责她不该多嘴提及大皇子怕马,惹得皇上这一通生气。李嬷嬷惶恐低头。
尚尧叹了口气,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