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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着衣襟,他的心跳仿佛停了一拍,又仿佛是她的错觉。
  他笑问,“你挂牵我什么?”
  昀凰不知如何回应,默然将环住他的手收紧了些,掌心贴着他紧实起伏的后背,缓缓摩挲。她知道明日正午,宫门开启,对他意味着什么。她期盼的,她为之喜悦的,恰是他的痛苦与割裂。这让她为何回应,如何告诉他,她是在挂牵着他的痛与累……昀凰咬住唇,惯了隐忍,纵有万千情愫,也生生咽下。
  尚尧没有等到她的回答,心底怅然一笑,只当并没有期待过什么。
  他抚了她的头发,缓缓道,“今夜雪就停了,你们离宫时也容易些。”
  “尚尧。”昀凰仰起头,唤了他的名,望住他的眼,“答允我一件事可好?”
  “好。”他不待她说出是什么事,微微一笑,便答应了。
  “你不要亲至阵前。”昀凰挺直身姿,目光中含了求恳之色。
  “你怕我会输?”他笑意更深。
  “你胜券在握。”昀凰望进他琥珀色的眼睛深处,竭力一字字想要说得平稳却还是带了颤音,“当年,宫城被大军攻破,我和母妃在深宫中不知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来的是谁。我以为叛军入宫,宫眷会遭凌辱……辛夷宫的宫人全逃散了,只剩下我和母妃。我取了弓,搭箭对准母妃,等着第一个叛军冲进来,就将母妃射杀,免她再受苦楚。那个时刻,我想,母妃中箭时,我的心也会流血裂开,我会就那样死去,不再劳烦别人动手。”
  杀亲,女杀母,子弑父,罪同诛天灭地。他是踏着堂兄弟与叔父的尸骨登上帝位的,然而箭指至亲的滋味,她比他更早知道。
  尚尧骤然将昀凰紧紧抱在怀中,不容她颤抖成寒风中飘零的叶子一样,哪怕自己的心,分明也在颤抖。


第二十六章 上
  不到换岗的时辰,胡校尉就顶着夜寒,盔甲上结一层霜花,三更前赶到了北门。值夜的赵校尉很是意外,打趣他是不是吃了花酒被家中娘子赶出门的。胡校尉只是嘿嘿笑,也不辩解,仗义地让老赵早些回家,换他来值守。
  明日就是太皇太后梓宫回朝的大日子,诚王殿下亲自护送仪仗要从北门入城,这本是不合常理的,太皇太后鸾驾应从正南面的承天门进出,却因仪仗从燕山方向来,绕城太过周折,故改从北门入。胡校尉听得军中传言说,让梓宫从北门入,是皇上的旨意。只因太皇太后生前是获罪被先帝贬到燕山行宫去的,至死也没有被赦罪,若从承天门入宫有违先帝的旨意,故当年她老人家离宫去燕山走的是北门,如今迎回梓宫也还是走北门。
  诚王是太皇太后疼爱的幼子,如今诚王被尊为皇叔,位份尊崇,可皇上仍是不允梓宫从正南门入城,可算是极不给诚王颜面了。
  凑着铜盆中炭火烤了一阵湿靴,胡校尉有些冒汗,心中越发懊热不宁……半宿在家中睡不安稳,时时惊醒,索性提早过来。他到城头巡查了一番,细细检点各处,以确保明日开城迎驾不会有什么差错。
  算来丑时初刻已过,他合衣眯眼,正打算养一养神,外头突然惊动起来。
  这时刻,竟然有一列飞骑从北而来,马蹄如惊雷滚地,披风横展如长翼,迎着交戟拦路的守卫,为首者远远亮出手中令牌,喝令开门。
  胡校尉认出了来人,正是两日前同样持令牌连夜出城的人。
  眼望着来去如魅影的这一队人马,入城后迅速消失在夜雾中,所去正是皇城所在的方位,胡校尉大口喘气,呼出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视线,令他看不清眼前迷雾中巍峨皇城。他只知道自己正守卫着此间,守卫着天子安危所在。他冻僵的手移到腰间,默默握紧了那柄属于校尉的佩刀。
  夜雾中远远近近的宫灯照着九重天阙的模糊轮廓,仿佛雾中幻境,一触即化。这错觉令伫立在昭阳宫门前的昭仪商妤失神了片刻。内殿中匆匆迎出的宫人向她行礼道,鸾驾已备好,可是皇后尚未有起驾的旨意,还请昭仪入内催一催。
  商妤步入内殿,殿中换了居丧中的素幔青帷,沉香缥缈,琉璃宫灯流光映碧,宁静一如往常,两名宫人左右侍立,捧着出行常服与雪狐深裘,等着侍候皇后穿上。皇后华昀凰却披散着长发,坐在妆台前,妆台上并无钗簪,却有一只胭脂匣。
  商妤一声不发地来到昀凰身后,从镜中望见她平静如水的脸上,不见波澜,唯一双深瞳,亮如寒星。
  随着商妤一起进来的宫人轻声禀道,“皇后,已近寅时了。”
  “是么,今夜过得真快……”昀凰目光微垂,手在鬓间顿了一顿,理过鬓发,从镜中与商妤抬眸相视,淡淡一笑,“阿妤,他终究没有来。”
  临到此时,皇上也没有来昭阳宫,便是不会来了。
  已至寅时,车驾待发,将要在天明之前护送皇后和皇子隐秘离开――天明之后,宫门开启,全城举哀,百官出迎,太皇太后梓宫归来之际,巍峨庄严的皇家天阙又要变为修罗之地,这一场兵戎相见的终局,皇上将要亲自了结。
  此夜,对于皇帝将是何其漫长的一夜。
  商妤知道,皇上彻夜都在御书房内,没有来过昭阳宫。
  到了这时刻,昀凰仍不动身,商妤不忍说破,她却自己道出这句“他没有来”――他没有来见她,在她希望能陪伴在侧的时刻,他却沉默转身,让她远远回避,避开他最不愿与她共御的这一战。
  站在他和她对面的,是她的仇敌,也是他的父亲。
  夜尽昼至,天光之下图穷匕首现,父和子走到终局。然而他与她,帝与后,这对至亲至疏的夫妻,相契至深的盟友,在这一刻,隔开了千言万语不可诉的鸿沟。
  商妤叹息,“皇上不来昭阳宫,皇后为何不去御书房?”
  “他不想见我,我何必去扰他。”
  “皇上或许只是……”商妤想说皇上只是太忙,却说不出口,分明知道这是哄人的假话。昀凰这样冰雪心肝的人,需得着这些话来哄么。皇上的性情,他若想见,从京城到殷川,昼夜兼程定风冒雪也会来的;他若不想见,从御书房所在的集贤殿到昭阳宫,相隔不远,却如天涯。商妤尝试去猜,皇上不来见皇后的原由,其中曲折幽微,越想越是黯然,抬眸间触上昀凰的目光,令商妤觉得自己的心思尽被洞察。
  昀凰微微扬起唇角,似是笑容,却有苦涩,“有朝一日,他若恨我,也是理所当然的。”
  商妤无言以对,轻轻叹道,“无论如何,明日一了百了,什么都揭过去了,皇上皇后还有百年恩爱,还有小皇子与未出生的皇嗣呢。”
  昀凰的目光有一刹温柔飘忽,旋而冷却凝结。
  “一了百了,上苍岂有这样仁慈,我自知种下的是恶因,有因便有果,日后有怎样的果,我华昀凰一一领受便是。”
  商妤一震。
  明日之战,胜负几无悬念。
  皇上已不动声色的张开罗网,禁军与诸卫已严阵以待,只等那只末路困兽的最后反扑。对这死而不僵的困兽,杀,还是不杀,只怕还在煎熬着皇上。然而商妤深知,皇后绝不会妥协,不杀诚王必不罢休。
  若不杀诚王,日后皇后何以震慑异己,立足北齐,何以告慰恪太妃的冤魂。
  商妤深吸一口气,“纵然有什么恶果,也要统统报在始作俑者身上!当日他害得太妃……太妃娘娘那样惨,令太妃与皇后骨肉分离,天人永隔,如今一切,正是他的报应!”
  太妃,这两个久已无人敢提起的字,令昀凰的脸色瞬时苍白了。
  昀凰默然低头,望着妆台上那只胭脂匣,脂玉雕成,是旧日南秦宫中的样式。
  “阿妤,你认得这胭脂盒么?”她目中满是凄楚,不见素日的坚毅。
  商妤定睛仔细瞧去,心头一跳,喃喃道,“妾身记得。”
  昔日长公主和亲北上,銮驾离开南秦,商妤陪侍在鸾车内,见一身深红嫁衣的昀凰,静如玉像般端坐着,始终没有洒落一滴泪,只久久紧握着手中一只胭脂盒。
  想不到,这胭脂盒竟在此际又见。
  昀凰指尖微颤,将胭脂盒的盖子揭起,仿佛指端凝有一触即散的尘埃,声音里有了一丝轻颤,颤如风中蝉翼,“你可记得,栖梧宫中最后一夜,我也在等一个人来,一直等到催妆三遍,我才知道,那人不会来了……他不愿来栖梧宫中送我,只肯在朝堂之上,正大光明的送我。”
  商妤怎能忘记,那是她一生中所见过最美的嫁衣,穿在她所见过最美的女子身上,可身披嫁衣走出栖梧宫的长公主华昀凰,却也带着她所见过最悲伤的微笑,她的嫁衣长裾逶迤于地,经过的层层宫阶似也印上了深红不散的孤独。
  从栖梧桐宫到辛夷宫的路,曲廊回环,宫砖绵延,走过不知多少次,只这一次昀凰宁愿路再长一些。那一天,没有人敢告诉母妃是什么日子,告诉她了,她也不会明白。她一如既往清晨起来,由宫人侍候着梳妆,等着她的女儿每日来看她,陪她看一会儿花,弹一会儿琴,她便心满意足。
  那天宫人们给母妃穿的是重色繁绣的浮光锦,可一见着女儿身上的嫁衣,她便像孩童似的睁大了眼,拉着她的衣袖,闹着也要穿。宫人哄说,公主穿的是嫁衣,穿上就不能脱下了。母妃怔住,喃喃重复嫁衣二字,问什么是嫁衣。
  她仿佛是想起了什么,或许是当年自己也曾穿过的嫁衣。
  她那样痴痴的,望着,抚着嫁衣的一纹一绣,令昀凰彻夜也未落下的眼泪终于滚落。昀凰将嫁衣脱下,惊得左右宫人纷纷跪下拦阻。
  “公主,嫁衣脱下再着,是大忌讳,万万不可!”
  “有什么可忌讳的。”
  “这,这,这是要二嫁的不吉之兆啊。”
  终究没有人拦得住昀凰将嫁衣脱下披在了恪妃身上,恪妃欢喜的披着嫁衣,在殿内起舞,广袖高扬,如凤蝶翩跹。昀凰静静含笑望着母亲,泪水却将两颊的红妆洗去了。宫人唯恐公主妆容不整的出嫁,取了恪妃妆台上的胭脂盒,要为公主补上红妆。
  母妃从宫人手中抢过胭脂盒,笑盈盈道,“我来给你染。”
  她落手如顽童,将本该染在脸颊的胭脂,染上了昀凰的眼尾。侍妆尚宫又急又怕,上殿拜别皇上的时辰已到,来不及为公主重新净面梳妆了。昀凰瞧着镜中母妃为自己点染的红痕,只是莞尔,拈起朱砂笔来,信手在那红痕上一挑,便成了一抹绯色妖娆。
  昀凰重新穿好嫁衣,端正的在恪妃面前跪下三拜,临行辞别。
  恪妃不明所以,忙要拉她起来。
  昀凰张开双臂,将瘦弱的母亲抱住,在她耳边低声道,“母妃,等庭前的木槿花来年再开之时,我便回来了,你要珍重……若是念我,便去看看木槿花还有多久会开。你要记得,冬去春来,花一定会开的。”
  母妃似懂非懂,依言点头。
  临到昀凰转身离去,走出殿门之际,她却追上来,将那胭脂盒放到昀凰手中,轻轻笑道,“你染这个真好看,明日来,再染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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