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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昀凰无法回答她,语声哽在喉中,只怕一开口就成悲咽。
  母妃的胭脂盒,握在手中,伴着昀凰一步步走上殿去,在百官之前,向皇兄行礼拜别。御座上的那人,面容隐匿在帝冕十二旒之后,如雾月,如远岚,可见不可及,似见又不见。
  直至他走下御座,来到她的面前,仍是遥不可及的皇兄,不是她的少桓。
  他那双冰冷得像被霜雪浸透了似的手,扶了她起来,亲送她登上鸾车。他和她并肩缓缓而行,踏着长长的洒金宫毡,她的凤冠璎珞,他的明珠冕旒,一步一摇曳,辉光隔开了彼此。
  临到登车之际,她终于能够转身回望他,只这一眼回望,他的目光穿透一切,刺入她心口,将她定在那里,将她定成了一段冰,一方石,夺去了她的呼吸,令她不能动弹。他就这样望着她,用这般可令万物死寂的目光,然后缓缓笑了,笑如熏风融解永夜。他靠近了她,在她耳边低而又低的道,“顾盼殷殷,相思泣血,待你归来,我为你重染胭脂,重著红裳,可好?”


第二十六章 下
  雪住风停,静夜里宫人鱼贯而出的足音,并不比雪落更重。熟睡中的小皇子,裹在厚密的紫貂裘下,即使离开了温暖凤榻,仍在母亲安稳的臂弯里睡得鼻息悠长,未曾被惊醒。
  等候在昭阳宫前的寻常简车,厚帘深垂,内里陈设与皇后朱銮一样安适。寂静深宵的昭阳宫前,随侍宫人皆屏息敛声,只有轻风撩动耳际发丝的声音。商妤伸臂想要接过小皇子,让宫人搀扶皇后登车。昀凰摇了摇头,怕睡梦中的阿衡离开自己怀抱会被扰醒。
  只待车驾离宫,任此间血流遍地也污不到耳目,商妤暗暗松了口气,却听细碎脚步声传来。车前的昀凰身影一凝,回首望向南殿的回廊。
  廊下奔来的人,蹑着足尖,步履甚急,及至近前朝皇后跪下,商妤才看清楚,这是单融身边的心腹,一向在御书房里侍候皇上的赵全。
  赵全的额上全是汗,跪地禀道,“皇后恕罪,侍丞大人命奴婢赶来,还请娘娘暂缓起驾。”
  商妤的心格登一跳。
  “何事?”
  商妤从背后看不见昀凰的神情,只觉她的语声有些发紧。
  赵全的汗水滚到鼻尖,“入夜有密报来,皇上御览后,便独自一人去了濯雪亭里,已经许久了,连侍丞大人也不敢惊扰,大人实在忧心皇上……”
  皇后沉吟片刻,淡淡问,“密报是从燕山来的?”
  “奴婢不知。”赵全惴惴低头,“密报是单大人亲自送进去的,屏退了左右。”
  皇后沉默不语。
  商妤小心觑看昀凰神色,见她低垂目光,眉心微蹙,便知道她还是牵动挂怀的,只得叹道,“皇后不必忧心,皇上天纵英明,必然万无一失。”
  昀凰转头,目光落在商妤脸上,语声低得只有彼此可闻,“皇城可以固若金汤,人,未必是铁石心肠。”
  商妤怔怔无言以对。
  昀凰将怀中孩子送入她怀中,语声轻而决绝,不容她有半分迟疑,“你带着衡儿,乘我的车驾出宫。”
  “皇后你呢?”商妤大惊。
  “我留下。”昀凰淡淡道。
  因为赵全的报讯,皇后竟一念间改变了心意,似一分迟疑也没有,令商妤又惊又急。她无措的报着孩子,“万万不可,血光冲撞了皇后可怎么好,您不顾自己也要顾及皇嗣!”
  “血光,我还见得少么。”昀凰眉梢一扬,眸光清冽。
  商妤焦灼道,“无论如何您不能留在宫中,身犯刀兵之险!”
  昀凰恍若未闻,只望着阿衡熟睡的脸,将围裹着他的貂绒拢了一拢,“轻声些,别惊醒他。”
  商妤手中抱着孩子,望着昀凰这般神色,明白无从劝阻,谁也左右不了她的心志,急得一屈身就要跪下。
  昀凰却捉住她的手腕,一字字道,“往昔至亲之人,都与我不辞而别,转身便成永诀……阿妤,我最惧怕的事,便是这不辞而别。”
  商妤一震,望着昀凰的面容,骤然说不出话来。
  昀凰苍白的脸颊,仿佛触之即碎的薄瓷,“我留下,不为别的,只是惧怕够了。”
  集贤殿内彻夜通明的灯光,照得大侍丞单融的脸色和两鬓的白发一样黯淡。见到华皇后深裘曳地,匆匆而来的身影,单融悬紧的心顿时落下一些。
  不待他跪下问安,华皇后迎面便问,“皇上还在濯雪亭里?”
  单融垂首道,“是。”
  昀凰拂袖挥退宫人,只问单融一人,“燕山有异动?”
  单融的头垂得更低,仿佛不能抬眼,不曾听见她的问话。
  已到此刻,还有什么事,能在最后一击的关头令尚尧如此――昀凰竟猜不到。她太了解他,他不是一个心志可被外物撼动的人,当他心如铁石之际,连她也不能撼动。
  不知究竟,她就无法安心离开,无法独留他一人在此。
  单融眉眼不抬,眼角的皱纹却在微微颤动,“老奴斗胆有一句话……皇上天纵英明,然而终究也是血肉之躯。虽坐拥天下,可这世间,能与皇上共悲喜的也只有皇后一人。”
  昀凰的目光落在单融斑白鬓发上,笑了一笑,“你知道就好。”
  单融叩首于地,起身引昀凰入内。
  走过宫灯疏影摇曳的寂静内殿,一抹清冷月光从内苑照入,苑中曲桥卧波,通往湖心的濯雪亭。湖面结了薄冰,莹莹冰面笼着细碎银辉,只有湖心亭下一小圈湖面化了冻,幽蓝水波间,映月如眉。
  四面垂帘的亭中,孤灯照映孤影。
  风从四面来,吹乱鬓发,昀凰缓步走上曲桥,想起第一次走上这桥,走向濯雪亭的光景,那时的湖岸也开满了白梅,这御书房所在的崇明殿还没有改名集贤殿,初入东宫的太子妃与晋王尚尧,曾在这湖心亭中对弈过一局。
  彼时灵犀相通,情意初动,切切如履薄冰。
  而今已是枕边人,娇儿绕膝,却又冰霜未销。站在垂帘外的昀凰,望着帘内尚尧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徐徐抬了手,掀起垂帘。玉案上摆着一副棋,尚尧并不回头,并指拈着一枚黑子,重重敲落,沉郁语声透着倦,透着寒,“朕不想看见任何人。”
  “你闭上眼,便不会看见我,我瞧着你就是了。”
  昀凰从他身后伸手将那枚黑子接过,轻落在棋盘上。
  尚尧抬头,目光定定望着眼前纤手,似一梦方惊,依稀未醒。
  他怔怔捉住了这只柔软的手。
  她指尖剔透如有光华透出,丝丝凉意沁入他掌心,却如一点火星,燃起心底的火……他蓦地握紧,将她的手真切握在掌心,不让她如幻影消失。月色透帘而入,照着眼前人,她的身姿似倚非倚,眉目似忧非忧,唇间轻抿了一抹温柔。
  “昀凰。”他唤她的名。
  “我在。”她低低应了他的呼唤。
  “你为何在此?”他问得这般痴气。
  昀凰叹一口气,“为你。”
  他伸手揽了她,一言不发,低头审视她的眼,鼻尖轻掠过她脸颊,温暖气息撩过她鬓丝……揽在她腰间的手,蓦地狠狠收紧,将她压向自己胸膛,嘴唇贴了她耳畔,仿佛含住世间最稀有的珍宝的唇间,“为我?”
  昀凰侧过头,如丝目光隐在浓睫下,一字不答,以唇迎上他的唇,将言语封在一声悠长叹息里,叹息旋即融化在唇舌依依的缠绵里。
  闭上眼,真真假假便都看不见了;敛了声,是是非非也不必说。
  一息一纳间,两心仿佛在同一个躯壳里搏动,肌肤血脉骨骸都化在了一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切喜悲都有彼此心知。
  案上棋局摆得零落不全,黑白子各自零星。
  那一枚被她接过的棋子,恰落在应属之处,尚尧喃喃道,“你也还记得这局棋。”
  他的语声沉沉,坚实双臂从身后将她环绕,胸膛的温暖驱散了她自外面携来的寒意。这棋局又怎么能忘,见了濯雪亭,见了他对雪独弈的背影,她便猜到了他面前摆着的是这幅残局。昀凰心绪起伏,缓缓笑道,“当年亭中残局,胜负原不可知。”尚尧一笑,取了一枚白子落下,漫不经心道,“若不是你来,自然是该我胜。那时藏了这记杀手,父皇没有看破,只被你看破。”
  “父皇”二字,已经许久不曾听他提过。一直以来在他口中,只有先皇,没有父皇。昀凰心中触动,望了棋局,旧日光景历历如在眼前。
  “那是你我第一次对弈。”尚尧语声微顿,一字字说得平静无波,“也是父皇与我最后一次对弈。他棋艺平平,又好胜心盛,我总要暗里让着。后来被他觉察,不许我让棋,我倒不知该赢还是该输,越发小心翼翼。”
  尚尧垂目望着黑白之间,纵横分明的棋盘,语声越沉越低,“陪他下棋的时日,犹如隔世……如今再没有人能让我陪他小心翼翼的下棋了。”
  名为父皇,实为叔父的那个人,早已化为宗庙里一个肃穆的谥位,却在今夜这样的时刻,被忆念起来。
  “他待我虽疏离,亦有过亲厚。不知身世之前,我勤勉精进,想做一个最好的皇子,不为皇位,只为得他一句嘉许。知晓身世之后,我才明白,无论做得再好,也终究不是父皇的儿子。”尚尧低沉语声平缓如冰面下的湖水,唇角带了一丝自嘲的笑,拈在指尖的一枚白玉棋子,随着话音落下,生生被他捏得迸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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