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235/476页



  只是不知老人过年的心态如何,倒记得老母六十五岁那年,突然宣布从此不再出去拜
年,言下之意,是年岁大了,不再需要出动哈腰,只等诸晚辈来拜,坐在太师椅上散红包。
实在应该说,因为她再少有求人之处,既然少了须要拜托之事,所以也就免了拜年之苦。

  年是用“拜”的,这话一点没错,君不见,过年拜佛烧香拜祖先,拜望亲友、长辈,至
于同一辈则互拜,这拜的意思,是拜谢以前的照顾、拜托以后继续爱护,也是难得见面的朋
友,藉机互相拜访。

  但是就在这“拜”上,便也见出许多学问。年高德劭者,前去拜年的人多,这是“拜
望”。财大位高的,宾客络绎于途,这是“拜托”至于那门前车马稀的人家,是大可不去拜
年的,因为你去拜,也八成要扑空,他早给别人拜年去了,偏偏那人多半不是你。

  小时候,虽然苹果贵,我却最不爱。很简单,因为吃到的苹果,都空空干干像是脱水
的。尤其是年节之后,在那一篮子渡海个把月,又串了千门万户,张太太、李太大提进提出
无数遍,总算忍无可忍,被分发下来享用的时刻,早成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蜡果。直到
来美国之后,吃到了新鲜的苹果,反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不过,穷蹇时过年,当然是要比现在这种富足时,来得印象鲜明的。以前听母亲说,她
小时候过年才能吃到肉,大学时到兰屿,听孩子在国小里唱歌,不知是不是自己改了词:
“新年好!新年好!新年的孩子个个吃得饱。”才发觉那里的孩子一天常只能吃一顿,所谓
的营养午餐,也不过是一个馒头加碗野菜汤。

  甚至今年到北平探亲,堂哥请我到家里晚餐,硬是把一盘腥得令人有些作呕的白带鱼往
我面前推,还一边得意地说:“这白带鱼可真难得,只去年才见到一次!”

  如此说来,他们那年就真有些意思,也无怪在美国的年显得平淡了。

  去岁除夕,正是我从台北赶回纽约的第三天,时差没过来,却带了新年的消息回家,我
对老婆说:“我特别赶回来过年!”太太一笑:“噢,可是我那天要开会开到很晚!”我又
转脸对儿子说:”不错吧!老子特别赶回来陪你们过年!”岂料儿子一怔:“什么过年?”

  惹了一鼻子灰,总得找个台阶下,想过年前理当大扫除,便兀自从厨房最上面的柜子打
扫起来!将那过期的食物、不必要的瓶罐全扔在大垃圾袋里,却见老母怒气冲冲地跑来:
“那是我留的,怎么全扔了。”

  “要过年了,这是除旧布新!”我赶紧解说。

  “什么过不过年的!你除旧,敢情把我这老的也除掉好了!”

  您说,过年容易吗?所以,请别问我在美国怎么过年!

  故乡,不一定是地方,而是一种感觉!有时你回到儿时生长之地,却发现它不是你
心中的故乡。

  站在那儿,你觉得自己成了异乡人!

          童年的故乡

  在台北举行八年来首度个展,七十多幅画,只剩下几张,妙的是:那几张画上描绘的多
半是现代城市风景。

  有一天开画廊的朋友到画室来,我指着墙上一幅纽约中央公园雨景,不解地问她:“这
么好的画,为什么反而没得到收藏家的青睐呢?”

  “很简单!因为这画上没有他们童年的经验,在这个高楼林立,城市里再难看到田园景
像的环境中,那些赚足了钱的收藏家,心理真正渴望的,是他们几时的竹林、草原和小溪,
也只有那种画面,能引起他们心灵的共鸣,而你画的现代风景,虽然美,毕竟不是收藏家记
忆中的故乡啊!”

  故乡!这是一个多么熟悉,却又遥远的名字,她可以指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块土
地,更能专指我们童年记忆中那片充满蝉鸣与鸟语的地方。也可以说,今天我们脚下踩的,
虽然是儿时跑跳的同一条街,却因为过度膨胀的现代建筑与喧哗、污染,而不再是记忆中的
故乡!

  确实,每当我画那竹林、小溪时,都不期然地回到我的儿时,那溪流很浅,但其中有悠
游的小鱼,水滨开满姜花;那竹林很野,但野得飘逸,更野得安全;其间的农夫村妇很拙,
但拙得朴实、可爱。自然间,我画的已不再是一片景色,而是一种孺慕的爱恋!

  于是我想,我们自己又留给孩子怎样的故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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