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263/476页


觉得那房子装得下一部历史,最起码,也像黄梁一梦。

  不知是否对于每个孩子都一样,那房子里面的记忆,远不如它周遭的清晰。譬如明亮的
客厅,总不如地板底下,我那“藏身的密穴”来得有诱惑力;父亲养的五、六缸热带鱼,也
永远比不上我从小溪里,用眷箕捕来的“大肚鱼”。而母亲从市场买回的玫瑰,更怎及得上
我的小草花!”

  童年的房子,根本就是童年的梦!

  我记得那老旧的日式的房子,玄关前,有着一个宽大的平台,我曾在上面摔碎母亲珍贵
的翡翠别针,更在台风涨水时,站在那儿“望洋兴叹”!

  平台边一棵茶花,单瓣、白色,并有着黄黄的花蕊,和一股茶叶的幽香,不知是否为了
童年对它的爱,是如此执着,我至今只爱白茶花,尤其醉心单瓣山茶的美。

  茶花树的下面,有一丛小棕榈,那种细长叶柄,叶片弯弯仿佛一条条小船的树。记忆那
么深刻,是因为我常把叶子剪下,放到小河里逐波……。

  小河是我故居的一部分,小鱼是那里抓的、小鸡尾巴花是那里移的、红蜻蜒是雨后在河
边捕的,连我今天画中所描绘的翠鸟,都来自童年小河边的柳荫。

  还有那散着幽香的野姜花、攀在溪边篱落的牵牛……,甚至成群顺流而下,五色斑斓的
水蛇,和又丑又笨的癞蛤蟆,在记忆中,都是那么有趣。

  做为一个独子,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最要好的伴侣,竟然多半是昆虫!

  小小貌不惊人的土蚱锰:尖尖头,抓着后脚,就会不断鞠躬的冬斯;长长发,身上像是
暗夜星空,黑底白斑的天牛:拗脾气、会装死的甲虫;不自量力、仿佛拳击手的螳螂;还有
那各色的蝴蝶和蛾子,都是我的故园的常客。

  当然,黄昏时爱在屋脊上聒噪的麻雀,筑巢在厕所通风口上的斑鸠,以及各种其他的小
鸟,更带给我许多惊喜。最起码,我常能捡到它们的羽毛,用书本夹着,“一面读,一面
想,神驰成各种飞禽。

  我在童年的梦里,常飞!虽然从未上过屋顶,梦中却总见房顶在脚下,渐远、渐小。尤
其是梦中有月时,那一片片灰蓝色的瓦,竟然变成一尾鱼,闪着银亮的鳞片,又一下子化作
星星点点,坠落院中……。

  做梦的第二天,我就会去挖宝,挖那前夜坠落的小星星。我确实挖到了不少呢!想必是
日本人遗落的,有带花的碎瓷片、洋铁钉、小玻璃瓶、发簪,和断了柄的梳子,这些都成为
我的收藏,且收藏到记忆的深处。

  看候孝贤的“童年往事”,那许多光影迷离的画面、静止的午后巷弄和叫不停的蝉鸣,
简简单单,却又强而有力,想必也源自童年似真非真,却又特别真的记忆。尤其是以低视角
取景的屋内,更表现了孩子在日式房间里的“观点”!

  我记忆中的“观点”,虽在室内,却落在屋外。我常凭栏看晚天,看那黄昏“托”出瘦
瘦的摈榔,和窗外一棵如松般劲挺的小树。前门不远处的芙蓉,晨起时是白色,此刻已转为
嫣红。窗前的桂花,则变得更为浓郁。

  虫声渐起、蛙鸣渐密。萤火虫一闪一闪地费人猜。它们都是我的邻居,叫我出去玩呢!

  我常想,能对儿时故居,有如此深而美的记忆,或许正由于它们。因为房子是死的,虫
啊、鸟啊、小河、小树才是活的。活生生的记忆,要有活生生的人物。

  我也常想,是不是自己天生就该走艺术的路线,否则为什么那样幼小。就学会了欣赏树
的苍劲、花的娟细、土的缠绵,乃至断瓦、碎瓷、衰草、和夕照的残破?

  抑或我天生有着一种悲悯、甚至欣赏悲剧的性格,所以即使在一场大火,把房舍变为废
墟之后,还能用那断垣中的黄土,种出香瓜和番茄,自得滋味地品尝。且在寂寥的深夜,看
一轮月,移过烧得焦黑的梁柱,而感觉几分战后的悲怆与凄美。

  失火的那晚,我没有落半滴泪。腾空的火龙,在我记忆中,反而光华如一首英雄的挽
歌。我的房子何尝随那烟尘消逝?它只是化为记忆中的永恒。

  有一天,我偷偷把童年故居画了出来,并请八十三岁的老母看。

  “这是什么地方?”我试着考她。

  “一栋日本房子!”老人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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