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339/476页


  我现在也要为它作这样的治疗。
  首行旬折断的三肢,得趁着外骨胳还没定型,先为它矫治。这小东西当然不能绑绷带、
打石膏,我找来了胶条,把那折成九十度角的细腿拉直,并固定在胶条里。我常为不小心弄
断的花做这种事,而今“园艺家”改行当“兽医”,道理应该是一样的。
  接着找来一根细线,把它由胸部绑起来,再挂到昙花树枝上。这样做也有道理,想想,
它的六肢折伤了三肢,前面两只大钳子,又刚用小镊子,一点一点把旧壳剥下来,当然不可
能站立,更甭提攀爬了。而它的翅膀若不挂起来“利用地心啄力”,就无法伸展;刚矫正的
腿若强迫站立,更不可能复健。
  当然只好用挂的。
  接着是使时光倒流,为了怕它着凉,我用毛笔蘸水,把“那团”翅膀弄湿,再抚平,希
望像是回到刚裉出旧壳的时间,站在枝头伸展双翼。
  哦!其实不能称为双翼,如同晴蜒,它是四支翅膀的。两支绿褐色的在身体第二截的背
上,另两支褐红色的在第三截,也就是所谓“腹”的背面,当它敛翅的时候,绿的应该盖在
红的上面。所以整只螳螂就看来是绿褐色的了。
  我也作了退一步打算,如果翅膀能展得开,固然好。若果还是没办法,与其让它拖着这
么一大团,不如动手术切掉。螳螂本来就不需要飞,飞多半是为逃跑,既然已经成为我的盒
中物,未来半生自可以在盒子里称王,每天等着吃香的、喝辣的。又何需翅膀?
  至于那些折伤的脚,如果胶条有效,大概不致残障。要是已经伤筋断骨,无法复健,恐
怕我只好狠心地把它处死。
  这也不是狠心,而是仁心。与其让它饿死,或放到外面,让它的仇家蚂蚁们咬死,不如
来个痛快的。如同马,伤了脚,既然是只马,却不能跑,不如射杀。请不要觉得我残酷,螳
螂毕竟不是人,残障的人还能思考,哈佛的那位写《时间简史》,还休掉他老婆,另结新欢
的史蒂芬・霍金(Stephen W.Hawking),不就是严重的残障吗?据说还被认为是爱因斯坦
之后最伟大的科学家呢!
  但这螳螂能思想吗?不能思想、又不能猎杀的螳螂,它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突然想起
项羽,很能杀,却不能思想。其实他也非不能思想,而是思想时多了几分仁慈。猎杀的人有
了仁慈,就如同妓女在做生意时有一“快感”,反而是最可怕而下贱的事。
  我告诉自己,既然养它,是为了看它杀、欣赏它杀,让它用杀来娱乐我,它不能杀,我
就该杀它。
  如同许多历史上的“明主”,我不能有仁慈。

复健
            九月一日
  一起床,就冲去看它,原以为应该已经自己爬上树干、恢复神威的杀手,居然还一动不
动地吊在空中。倒是昨天卷屈成一团的翅膀,已经变得又平又直。挂在身体后面,好像披了
一件绿斗篷。
  是不是死了?我吹了它一下。立刻四脚摆动起来。只是动归动,就是没办法抓住身边的
树枝,逆光看去,被绳子挂着挣扎的一个躯体,好像西部电影里看到的吊刑。也想到墨索里
尼和他情妇被倒吊起来,任群众吐口水的画面。
  英雄最伟大的结束是死在战场上,其次是寿终正寝在任上,再其次是退休之后好好地死
去,最糟糕的莫过于死在敌人的刑场上。
  英雄理当死得像英雄,就算进了竞技场,能肝脑涂地、肚破肠流地被杀死,也是好的。
如果被绑着,乖乖上了绞刑台,就有失广大群众的殷望与拥戴了。
  对的!广大群众。英雄本来就是为广大群众景仰面产生的。你作英雄时有多被拥护,你
作狗熊时就有多被唾弃,如同一位武术宗师,自己创造一套武学、编织许多神话,再在一君
弟子的吹捧之下,拥有无数景仰的群众;大家天没亮,就集合,一起聆听教诲,如醍醐灌顶
般,被抑注、被充满。然后一起练那金刚不坏之功。
  当有一天,这宗帅,这应该不可能死的“神人”居然得了病,且病得无法再“临朝”。
消息传来,会是怎样的场面?这点小病,神人就倒下了,我们这些凡人跟着他,还有什么前
途和保障?于是,神人还没死,神话已经破灭,徒从已经四散。
  你说,这“神人”能倒下吗?就像楚汉相争时,汉王明明中了箭,受以重伤,躺在床
上。还要被张良勉强拖起来,出去劳军,以安士卒。
  神人死了,最惨的是下面的大弟子,神人的神话一半是他们编的,神话破灭了,幻想破
灭了,失望的群众就要拿这些当年帮助妖言惑众的人开刀,原先辅佐的名将全成了帮凶。
  所以神人甚至没有死的权利。死了,消息也可能被压着,不敢发丧。
  可不是吗?现在我也遭遇了问题,谁让我对女儿说了那么多螳螂有多厉害的神话,小丫
头正站在我背后,我该怎么说?
  “看!真不错!爸爸棒吧!昨天一团糟的翅膀变得多漂亮?”
  “可是它为什么还吊着?”
  “它在作复健,等我把它腿上的胶条拿掉,它就会变得神气了。”我十分心虚地说。讲
实在话对这复健的结果,我也是好奇的。
  拿来镊子和剪刀,又把挂着它的细线解开来,将它吊着拿,像伞兵一样,慢慢垂到地
上。它居然还张开翅膀,以为是空中的漂泊者了。
  地毯是乳黄色的,上面有天窗,太阳正照进来,也就更看得清楚,可以进行“拆线”的
手术。看清楚,也真让人一惊,这家伙好几天不吃不喝,居然还一下子变大了,足足大了三
分之一。单单看那三角头,就比原来体面不少。敢情原来那个旧皮,像是个高压的铠甲,把
它对在里面,一下挣脱出来,就能“见风长”。我终于了解女人的束腰、束腹,其实是有道
理的。我原来以为肉就是肉,束紧了这儿,就挤去了那儿。现在由这螳螂可以知道,肉是可
以压缩变小的。只是不知道,那戴了许多“束”的女人,一朝把“束”脱下来,是不是也会
变大三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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