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文集》第388/476页


切的老人,等待那些受赠者,照顾她的晚年。
  当人老了,不再能出去买东西,甚至不再能出门,一切的金银财宝,对他来说,也就没
了什么意义。只是这让我想起一位著名的收藏家,收藏了一辈子,只进不出。临死,突然大
卖收藏。甚至手脚都不能动了,还躺在病床上和“买家”讨价还价。据说,他趁着那口气
在,居然高价卖掉不少古董。他这样做是有道理的,如果他不卖,而由外行的子女,三文不
值两文地卖了,他一定死不瞑目。
  不再举起双钳的螳螂,就如同缴了械的神枪手,失去了一切的威武。也就如同受伤倒地
的盗匪,连妇孺都会过去踹他两脚。年轻时的死敌,在你中年成功时,可能成为你的朋友;
中年时的死敌,在你年老时,会给你加倍的伤害。新仇与旧恨,在你成功时,都不会出现;
当你失败时,他们则成为“摧枯拉朽”的力量。如同年轻时受的肉伤与风寒,年老时便要一
一发作。
  蟋蟀们显然看穿了派蒂,先在她的远处走动,渐渐移到她的身边。一只带头的,不断鼓
动翅膀,发出尖锐的声音。其余两只也就忽左忽右地穿梭,像是发起一个抗争的游行。
  派蒂没有动,冷冷地看着它们。有一只跳上她的背,她也没反应。蟋蟀则更加猖狂,甚
至紧紧贴在她的身边,用力拱她,尤其带头那只,更是冲来冲去,如同一个被神力附体的乩
童。
  突然间,两只蟋蟀跳开了,弹起许多虫尸的碎片。那只带头的不再尖叫,因为已经被派
蒂狠狠钳住。派蒂不断移动四只脚,大概希望站稳一点。那被抓的蟋蟀也就不停地踢,以为
可以挣脱这老家伙的掌心。没想到老家伙钳子上的刺,仍然那么尖。它愈挣扎,那刺扎得愈
深。派蒂开始低头咬,她嘴上的力量显然也变弱了,咬了半天,才咬掉一只翅膀。再咬颈
子,蟋蟀的颈子粗,咬了许久,才咬断一半。不知怎地,那半死的蟋蟀一跳,居然从派蒂的
手里挣脱出去。
  派蒂也不再追,歪着头舔她的钳子。没想到,老得都快不能动了,她仍然要亲吻自己的
武器。当然,也可能那上面留有刚才蟋蟀的肉汁,多么肥美的滋味!对于一个垂老的“吸血
鬼”而言,刀锋上留下的干干的血迹,仍然能使他陶醉。
  逃走的蟋蟀,已经不再是领袖,而是被遗忘的先烈。剩下的两只蟋蟀,又开始舞蹈。
  我想“派蒂活不久了,”便把瓶子里剩下的另外三只蟋蟀也放进罐子,造成六只蟋蟀环
绕派蒂的场面。
  我要看看当强人老去,他昔日的敌人是先报旧仇,还是先搞夺权。当革命发生,原来的
执政者被推翻时,所有监狱里的犯人,包括杀人、强奸的、贪污的,都可以摇身一变,成为
革命行动的支持者。他们都不再有罪,因为他们喊“判他罪!判他罪!”的声音,比所有的
人都响。他们曾经是“被迫害者”,当然有优先讨债的权利。而一切的棋子都要重新安排,
所有的势力,都要被新领导人拉拢。
  看哪!暴君垂死了!被欺压的人民终于起来了。一群蟋蟀在尸堆里居然开始打斗,一只
跳到派蒂的背上跳舞,另一只骑在派蒂长长的腿上,且随着腿滑下去,再抱着派蒂的脚,开
始舔、开始咬。
  我赶紧把派蒂拿了出来,只是她的脚趾已经被咬断一截,剩下空空的腿胫,如同细细的
牙签,立在我的手上。
  她不再对我使狠,眼神也不像以前那么炯炯有神。颈子倒还灵活,依然东张西望。我发
现她变了,变成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妇人。她不再抓、不再咬,两只钳子轻轻落在我的指尖,
柔柔的,如同抚摸。曾几何时,她的武器已经变成一种温柔的装饰。
  女儿正在吃饭。我把派蒂递到女儿面前:
  “派蒂愈来愈温柔了,蟋蟀都欺负她,我们就把她放在外面养好了。”

硬颈
            一月三十一日
  昨天晚上,派蒂是在她那粉红屋子里度过的。一个垂死的妇人,重回年轻时恋爱的地
方,不知有怎样的感受。
  虽然她在这屋里跟她的恋人做爱,也在那里杀死她的爱侣。但如同垂死的武则天,差点
断了大唐的国祚,却留下一块空白的石碑,等待后人的刻铭与评断。
  “我是不得已,如果你是我,你也一样。”
  过去的宫廷里,多少妇人用尽心机,像是泯灭天良一样杀。为什么?为了让她的儿子能
登基。她们杀、她们狠,不是为恨,是为爱。
  派蒂不也为了爱她的孩子,而吃掉丈夫吗?
  一大早,我就把派蒂拿了出来。先喂她喝两管“鸭嘴笔”的水,又用镊子夹着一只蟋
蟀,送到她的嘴边。
  我把蟋蟀最柔软的肚子送过去,派蒂一口咬住,嘴已不停动,却没吃下去。我把镊子往
回拉,因为派蒂咬住蟋蟀屁股而扯断,扯出不少内脏。
  她跟着把那些内脏吃了下去,而且吃得很快。我又让她咬住蟋蟀,再拉开;她又咬下一
截,吞了下去。
  我发现喂螳螂吃东西,要用“咬住再拉开”的方法。如同派蒂平常抓到猎物之后,一边
咬,一边推开自己的双臂。螳螂的本事,是嘴上咬得紧,手臂又推得开。也可以说它们要用
“咬住,再撕裂”的方法,把猎物撕成一小片、一小片,往下吞。
  其实每种动物的“吃”,都是“嘴”与“手”的关系。龙虾的“双钳”总是一大、一
小,因为它们的嘴很弱,必须用一只钳子夹住食物,另一只钳子去撕开,再放入口中。老鹰
则不同,它们有带钩的“喙”,一边用爪子紧紧压住食物,一边用“钩子”去撕裂。鹦鹉虽
然钩形的喙,却只用来攀爬。吃东西时,全靠灵活的爪子,把食物转来转去,转到有利位
置,再咬。人类则最高明,既能用手撕裂,也能用嘴咬断。
  现在我右手的镊子,相当于派蒂的钳子;我左手抓住她的背,则是为制造撕开的力量。
如果我不抓住她,只让她咬住,便向外拉,她的整个身体就都会跟着被拉走,而毫无“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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