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江南》第20/43页



  十
  锁钠锣鼓几乎震破了天,一顶花轿,抬到门前。
  上轿之前,她抬头看了一眼这个曾经给她无限温暖,无限憧憬的地方,那些结了珠网的雕梁画栋,那些飘着荷香的轻浅水池。却仍旧找不到楚越。
  吴楚越,这个她在弄堂里捡到的,病得像狗一样的男子,这个她不顾一切倾心信任的男子,竟然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悄然离开,心安理得地拿着卖她的三万块大洋,去上海,娶一个叫做姚婉仪大小姐!
  她的心忽然裂开一个巨大的口子,呼呼地往外吹着凉丝丝的风。
  媒婆撑开轿帘,说一声子孙满堂。她掀起盖头,恨恨地看了每个人一眼,然后妩媚地转身,一字一顿地说:总有一天,失去的,我要在这里,连本带利拿回来。
  她看见,梅姨那双机关算尽,历尽风浪的眼中竟然悄悄地闪过一丝惊恐。

  十一
  吴三爷果然对她宠溺万分。饮食起居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她很快就被扶为正室太太,在吴家独揽大权。
  凌罗绸缎,各色珠宝,只要她多看两眼,立刻就有人排着队的送上门来。
  就连梅姨,见了她也低了眉,弯了腰,唤她一声:婶娘。她轻轻扶她,笑得甜腻:梅姨,你瞧你这么见外!小离能有今天还不全亏了梅姨当时调教得好?这人不为已,天诛地灭的道理还是梅姨教的呢。新媳妇什么时候上门,别忘了带过来给咱们老爷请个安,那大红包,我可早准备着呢。
  那是自然的,小离姑娘……梅姨满脸堆笑。
  三爷咳了一声,拿杆烟枪在地上重重地嗑一下,道:小离呀,你岁数虽轻,可辈分在那儿摆着呢,不能乱来。
  梅姨呆在那里,一张脸顿时憋得通红如火。
  她回转头去只做没见。

  十二
  又见到楚越。这一次,离门廊上的拥抱,已经隔了整整十年的光阴。
  花园中的凉亭里,她一身桃红色绣花旗袍,斜斜地倚在绿丝竹榻上,冷冷地看着他。他瘦了,旧得褪色的蓝色长衫仍旧穿在身上,空空荡荡,风一吹便发出夸张的声响,显出几分寒酸。
  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说,吴楚越,你到底还是来了。
  他抬起头,看看她,叹口气,又低下头去。不过十年时间,他竟苍老成这个模样。
  婉仪还好吗?三万块大洋娶来的老婆,该捧在手心里才是,又如何自己一个人走了来让她独守空房?她拈一颗青梅放进口里慢慢嚼,目光像剑一样直射过去,让他四处躲闪的眼神无法招架。
  他的狼狈,让她的心中升起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
  阿离你听我说……他轻轻地唤道,猛地抬起头,两眸之中竟有泪光闪动。
  她无动于衷地继续吃着她的梅子,只做不见。
  阿离……
  前些日子,你母亲来还要叫她一声婶娘呢,阿离两个字又岂是你能叫的。有什么话儿快说吧,三爷叫我去呢,我可没功夫跟你在这儿闲聊。她说完,便杨长而去。
  他脸色突然之间阴郁了下来,咬咬牙,抢上一步,一扯她的袖,低低地说了一句:此处人多眼杂,说话不便,夜间你去花厅,我在那儿等你。
  她回头看他,眼神空寂冰冷,似在沉思,却又是极缓极慢地点了点头。
  脚步轻盈地离去,她险些笑出声来。她没有想到这一次吴楚越会自己送上门来。
  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单纯痴傻的江阿离。她那日日夜夜地被仇恨啃噬着的心肠,早已侵浸百毒。

  十二
  十年的光阴,变化,沧海桑田。
  她处心积虑,想方设法,已经吞占了他家不少的房产田地。该拿的,已经悉数拿回,本可就此罢手。可这吴楚越,竟自己送上了门来。
  她找出那件琉璃白的旗袍穿着,细细地梳着自己的黑发,在耳后挽一个髻。她对镜子里那个美丽空灵,却眼神魅惑的女人说:这一次是你自己撞了来,怪不得我。
  深夜,花厅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来人呐,快来人呐。
  众家丁手持棍棒,一拥进去。却见阿离站在窗前,云鬟松乱,满脸珠泪,浑身瑟瑟发抖如一片风中的落叶,楚楚可怜。一身绸缎的旗袍,已被撕开好几处。身旁的男子,手中拈一只珠花,愣愣地站在那里,满脸疑惑,正是吴楚越。
  众人哄乱不已,三爷拄着拐仗,颤颤巍巍地来了。
  她见三爷一来,便扑到他的怀里哭到肝肠寸断,抽抽咽咽地说:他约我来这儿说是谈田地房舍的事儿,不想我一来,他便要欺负她,我不肯,他把我的手也抓破了,衣也扯坏了。
  她伸出一只手,几条鲜红的血印子,极为醒目。她叹口气,又哭: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人,将我嫁给三爷,生生地讹了您三万大洋走,还赖我藏了去。这会儿,又跑上门来欺负我,三爷,你替我做主。
  你们也太欺负人了!吴楚越!这个畜生!三爷一拍桌子,怒不可竭:竟然就做出如此下作之事。可恨!快快请族长来,将这目无尊长的下流东西绑了。等候发落!!
  泪光中,她得意地看了楚越一眼,他闭了眼,脸色平静得像屋外的月光。
  这样的事,明眼的人一看也知是报复栽脏。可是三爷信了,三爷信了,一切就,尘埃落定。

  十三
  白砖青瓦的祠堂,女人是不能进去的。
  她站在祠堂外,听着族长在祠堂里一字一字地宣读族规:第7条,扰乱伦常,行为不轨者,废其手脚,沉潭。
  她的心中那一声叹息,终于如轻烟一般散去。盘垣在心中那么多年的恨与痛,终于找到出口。
  吴楚越,怪不得她我。这一切,是你教的。
  十四、
  镇外不远的一处乱葬岗,一座矮小简陋的坟,坟前的招魂幡在风中哗哗作响,两个身着素服的女人跪在坟前哀哀地哭泣。她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的土丘上,看着那一捧黄士,成为今生最爱最恨的人最后的归宿。
  她捧着一束菊,走过去,安静漠然。
  四周安静无声,只有女人的哭泣由低低悲泣慢慢地变成撕心裂肺的号啕。是已经半疯了的梅姨。
  梅姨睁着一双红红地眼,茫然地望着她,突然厮打上来,撕扯着她的发:你要找就来找我,为什么要了他的命?一切都是我一手操控的,与他无关。
  她从鼻孔中哼出一声冷笑:你以为我还是当日那个任你们玩弄股掌的江阿离吗?如果不是他,你们怎么会知道,我要坐那天晚上的船离开?我好心地救他,可是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姚婉仪呢?你们用卖我的三万块大洋娶的那个千金大小姐姚婉仪呢?……
  她声斯力竭地大吼。时至今日,让她忿然失衡,让她疯狂妒嫉的,始终是这个占据着楚越的心的从未谋面的女子。
  阿离!你真的,错怪少爷了……她回转头,看到说话的是一直跪在一旁的柳妈,枯老的容颜,泪水纵横。
  从你进吴家门的第一天起,我就在太太的授意下暗地里跟踪你。太太的计划,少爷一直不知道,直到那日太太带你到吴三爷家做客。少爷本准备马上带你逃回上海,可是,那日清早你和少爷在门廊上说的话,被我喑中听见。你走后,太太就派人把少爷送到一个小渔村里关了起来。太太想等一切木已成舟后,再慢慢地劝少爷拿了那三万块大洋去姚家提亲,以重整吴家门楣。可是这个傻孩子,回来后,却怎么也不肯去姚家提亲,只是一日一日地对着吴三爷家的方向泪流满面。十年了,他四海飘泊,为了找一处吴三爷势力所不及的地方,站稳脚跟后,来赎你离开。这当初卖你的三万块钱,都原封不动地在这里。这个傻孩子,早早地就准备好了行李,衣物,甚至连船票也买好。他打点了一切,才来接你离开。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十年之后,你再也不是当初的那个江阿离了……
  她脑中突然千军万马厮杀过来,整个人掉进冰冷的深潭之中。初见时的情景一幕一幕地涌上心头。甚至来不有念头产生,便朝着那花岗岩的碑撞了上去。
  她的腕间,最初他送她的那对龙凤金镯子仍在阳光下熠熠地闪着光。那金色的光中,她看见,天那么蓝,云那么软,她背着四四方方的糖箱子,一路走,一路唱:梨膏糖,梨膏糖……
  恩怨情仇,谁欠?谁偿?无法清算。
  生不同衾死同穴,对他们来说,许是最慈悲的结局。




蒲公英都开到靡荼 文/微酸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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