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江南》第19/43页


  四
  苏州城外一个叫做吴镇的地方。
  楚越从一下船便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肯松开。门房见到他们,激动万分,一路跑一路喊:太太,大少爷回来啦!
  她还在东张西望,已被他拉着一路疾走,闯入厅堂。
  抬眼望去,厅堂之上,一个女人穿宝石蓝色绣花夹袄,同色同花的绣花宽边裤,高贵大方地坐在雕着梅花的梨木椅里,三寸金莲,玲珑端正地放在椅前的红毯上。
  楚越朝那女人深深地鞠一躬,说:母亲,孩儿回来了。这位是我的朋友江阿离。
  她杵在那里,紧张极了,脑子里嗡嗡直响,不知一切是究竟是从何时开始颠倒混乱,只想转身逃开。楚越的手指却紧紧地扣住她的掌心,她向他看去,见到他的眼里隐隐地闪过一丝哀求。
  她顿时就安静下来,低了头,飞快地绞着手中的帕子,死死地盯住自己脚下新穿的绣花鞋窄窄的尖。。
  整个大厅的人全都睁着眼睛,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她,一星半点的窃窃私语,零零落落地钻进她的耳朵。
  真不知大少爷从何处找了个这么个枯瘦的乡下孩子。
  脸庞子身段儿倒是不错的,只可惜完全不懂规矩,未免粗野了些。
  少不得又要太太好好调教一番了。
  ……
  她就那样一直低着头,完全不知所措。过了很久才听见端坐在大厅之上的女人一字一顿地说:柳妈,带江小姐去房间休息。
  她像得了特赦令的犯人一般,欣喜万分,顾不得此时鞠躬会不会太晚,对着秀丽典雅的女人甜甜地笑了一下,深深地弯下腰去,说了声:谢谢太太。
  那女人也微微点了一点头,说:你这孩子倒也心实,别太拘礼,叫我梅姨吧!女人的身后走出来一个五旬开外的妇人,大手大脚,几步便跨到她的跟前,道:江小姐,跟我去房间吧。

  五
  门缓缓地打开了,洁白如雪的纱布蚊帐,雕着宝相花的木头窗子,沉静优雅的芍药双面绣屏,红木梳妆台,琉璃灯,古铜镜。桌上一只喇叭花形的留声机吱吱呀呀地唱着低声如诉的歌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是梦吗?她迷茫地看着,不明白自己冒冒失失地闯进了谁的梦?
  六、
  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做锦衣玉食。就连她家常用的素白手帕也被换成了名贵的苏州刺绣。
  楚越幼年丧父,一大家子,全靠着精明能干的梅姨上下支撑打点。梅姨虽然待人严厉,可是却对她宠爱有加。梅姨请全苏州城里最有名的旗袍匠上门来给她做精致华贵的绸缎旗袍,又吩咐厨房日日炖补品给她吃。她一见她就会拉着她的手说,唉!瞧你瘦得这可怜样儿。真让我心疼呢。
  她暗地里用心,努力地学习着大家小姐的言行举止。好在幼年也跟着做教书匠的父亲读了几年私塾。虽说不至于学富五车,可也不至于太丢人现眼。
  不出三月,她竟成了吴家的第一大红人,梅姨走亲访友,收粮收租都带着她,她在吴镇也渐渐小有名气。
  开始有下人偷偷地打趣她,说:瞧吧,梅姨可是照着少奶奶的标准调教你呢。
  她沉默,来自血脉亲情的温暖却在她的心中轻轻地慢慢地漾开。
  
  七
  转眼到初秋。
  她穿一身矮领中袖的琉璃白旗袍,将及腰的长发松松的挽到耳后,结两个髻,又挑出两缕垂下来,拈一朵小小的珠花插了。走出门去,碰到梅姨。梅姨一把拉住她,惊喜万分地说:哎呀,阿离,这身打扮,真水灵,走走走,带你走亲威去。
  去的是吴镇首富,吴三爷家。楚越的本家爷爷。走过一道月亮门,穿过右边曲曲折折的水榭,一池绿荷,无穷无尽,碧绿妖娆中竟带着有分诡异。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坐在一株海棠花旁边,闷闷地抽着水烟。
  她施施然过过去,展颜,露一个天气无邪却又不失风情的笑,道:爷爷好,小离给您请安!
  吴三爷拄着拐棍儿走近来,眯着眼睛看了她半日,笑得雪白胡子一颤一颤,坚起大拇指说:好呀,楚越,好眼光呀。
  就是!梅姨一迭声地应道:我常常也夸她呢,这孩子心眼儿好,又聪明,善解人意。我喜欢得什么似的呢。
  她看着自己阳光下亭亭玉立的影,也忍不住笑,转头看到楚越,却呆呆傻傻地正在走神,目光之中,忧郁阴沉,似有太多隐衷。
  原来她所有的努力和改变,他竟都全部不懂。他的心中至始自终,爱着的还是那个叫做姚婉仪的女子。
  一夜辗转难眠。他的不爱,让她所有的卑微和隐忍,忽然之间,都变得毫无意义。
  清晨,薄薄的雾未散尽。她到楚越的房里,说:我要走了,回上海,重新做回那个背着箱子在街头卖梨膏的女子。
  楚越张了张嘴却终于没有说出一个字。脸色渐渐苍白,呼吸中带着几分沉重和浑浊。
  珍重。她屈了屈膝,转身,离去。
  门处便是空旷的长廊,没有人,只有呼呼的风吹得她的眼,她的发和她的心。她知他在身后看她,却不敢回头。
  等等!楚越叫道。
  她在转角处停了脚,听见他的脚步在身后想响,越来越近。他跑过来,紧紧地抱住她。他说,非走不可了。一起走,今晚,码头,我等你,不见不散。
  转身,看见他的眼里面清清楚楚地涌起生离死别的痛苦。她的泪落了下来。她说好,不见不散。
  他说:记住,别让任何人知道。

  八
  爱或者不爱,来不及找到答案。所有的阴谋,浮出水面。
  夜间的码头,一轮圆月,倒映在水中,泛起冷冷的光。她没有等到楚越,却等来了怒气冲冲的梅姨,和一群持着火把的满面怒容的吴镇乡亲父老。
  快,将她绑了!梅姨一挥手,几个五大三粗的人拿着早已准备好的麻绳走过来。
  她愣在那里,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甚至忘记了反抗,呆呆地站着,任他们将她五花大绑起来。
  呸!一口痰吐到她的脸上,她抬起头,那个平日里对她千恩万宠的梅姨,此刻竟像一个泼妇一般,一边跳脚,一边大叫:哼!天天好茶好饭地招待你,拿你当自已闺女般地疼,你骗了吴三爷家三万块大洋的礼钱,想溜?没那么容易!
  什么吴三爷,什么三万块?她脑中一团乱麻,不知从何解开。
  梅姨对她好,在吴镇上下是近人皆知的事。她既向她发难,说她携银潜逃。她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无从分辩。众人见她不吭一声,便更加坚信不疑,纷纷七嘴八舌,骂了起来。
  长得倒不错,可惜了竟是个骗子。
  你别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是上海滩的舞女呢。
  那吴三爷续弦,挑了两年了,怎么就偏偏看上这狐狸精了呢?
  纷纷乱乱的场面,让她揪心。楚越!她无可奈何地对着漆黑的夜大声地喊。却无人来应,深遂的夜里,只剩下空荡荡的回声一下下地撞击着她的心。
  楚越。他说不见不散,他说带她回上海的,此时此刻又去了哪里?

  九
  她被打了一顿,关进柴房。
  门窗都被木条钉死,三个小厮,轮流看守。只有柳妈一人进出给她送饭。夜里,她趁四周无人,向柳妈哭道:柳妈,求求你行行好,找你们楚越大少爷来救我吧!
  柳妈叹口气:唉!你也是聪明的孩子,怎么到这会儿还不醒悟?楚越少爷已经到上海姚家去提亲了。上次就是为着拿不出这三万块大洋,被姚家拒绝。你晓得,老爷死得早,这些年全靠太太一人苦苦支撑着,俗话说坐吃山空呀。吴三爷那边是早托了太太物色人选的,许了三万块礼钱。可是太太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偏生不巧,你就这个时候撞了来,又生了张俏脸儿,亏得太太一番调教,不然那吴三爷怎么会一见你就喜欢,爽爽利利地就送来了三万块大洋。小离姑娘,你也别怪太太和少爷心恨呐,这全是命呀。
  她跌坐在地,心内凄凉冰冷,眼中却流不出一滴泪。
  真相原来如此不堪。三万大洋便是她的全部身价。
  从一开始就是阴谋,那些的关心与宠爱都是假的,他们的目的,只是为了把她调教好了,换这三万块大洋,去娶他心爱的婉仪。
  夜里梦见自己,背着糖箱走在街头,一遍一遍地唱着熟悉的歌:梨膏糖,梨膏糖……,泪流满面地醒来,心口压着万斤大石,忽然之间觉得就连那在空中飞舞的细小尘埃也比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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