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江南》第7/43页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好像是我唐突了她一样。
[ 虚妄 ]
天终于放晴了,我忽然有兴致出去走一走,于是去找苏纨。
所居的院子并不大,经过几绕,就已经走到最深处。
是一个内堂,没有人,熏香袅袅点着,青砖地上还留着水渍,窗花上是高丽纸,临窗的大书案放着笔墨,这个苏纨,说她活在过去还真没错,瞧她的居所,和上世纪的民国初时没有什么分别。
她的生活,究竟是怎么样的呢?
我好奇地走进去,往四处看了一看,眼角瞥见旧墙上的一个相框,是很老式的樟木框,大概有些年月了,四周还有蛀虫噬过的痕迹,玻璃面下压杂着几张模糊的老照片。
忽然,其中一张小小的黑白照,吸引住了我全部的视线。
――那个人?记忆的闸门在这里缓然开阖。
就在这个时候,门吱呀被推开,打断了我的思绪,是苏纨回来了。
她好像刚刚经历过慌乱,气喘得十分厉害,看见我,一把就拽住胳膊,说:“快,快,共党又要搜人了,你赶紧离开这里!”
什么和什么?我一头雾水。
可是,她依旧无措,鬓角的黑发静静垂下几缕,向来服帖的旗袍也扭成一团,只顾着收拾书案,慌忙中,滑落了一张书笺。
俯身去捡,不经意间,一下子像有什么东西击中我的心,就好象在千里之外遇见了故人――那是一张薛淘笺,素白,干净,纸上用簪花小楷写了一句诗,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一笔一划,一横一竖,带着不可思议的眼熟。
我立刻取出裤袋里的信封,一一比照。
――没错,是一样的,这两页手写诗,分明出自同一个人的手!
信难道是苏纨寄的?
几乎是同时,苏纨也看见了我手上的那封信,场面硬生生地冷却下来,她站静静地看着我左手的信和右手的纸,眼中一片荒凉,泪水也跟着缓然滑落。
我哑着声,问:“这是你写的?”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她只是摇了摇头,默然转过身去,看她的背影像隐忍着哭泣。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阴暗的内堂呆太久了,我渐渐觉得呼吸有些急促,太阳穴上,一跳一跳地胀,下意识地:“一个月前,我在台湾收到这封信,信是写给我的曾祖,可是他早已去世了,我因为好奇,所以才循着那句诗找到杭州来,你一定知道的吧,信,是谁写的?”
问语几乎已经是小心翼翼了。
半晌后,苏纨终于开口:“难道你没看见过你曾祖的手迹?”
我看着她的眼睛,头再一次剧烈地疼痛起来,许多交织纷杂的影象呼之欲出,坠落在我的脑海中。
她问:“想起来了吗?”淡淡的微笑唤醒了我尘封的记忆,有些往事,依稀到了眼前。
[ 旧时烟雨朦胧 ]
1
那年战乱的时候,我遇到了苏纨。
是在一次国共行动中,因为父亲是国民党的官员,我们全家被围困在南京阮宅。那天的雨尤其大,我注意到前来送报的她,打一把油纸伞,胸前结了两条辫子,极为普通,可是当她抬头,便把我的整个心神都摄了去。
我知道,她就是小小的转世。
可是,我们竟然隔了那么多年没有见,几百,不,已是千年,她依旧带着清甜的微笑,说:“恭喜你,可以自由了,共产党已登报申明不再追究南京政府的责任。”
雨帘之下,我奢侈地凝望着她,生怕她再从眼前消失。
是的,我是阮郁。
小小死后,我曾去西泠桥下祭拜,遇见了贾姨妈,在她狠狠地责骂中,我知道了那些原本并不知道的内情。
――竟然是一场深深的误会,我被爹爹囚禁努力抗争换取自由的时候,她收到我娶妻生子的消息。而她心灰意冷委屈生存的时候,我竟怨恨她的放荡与薄情……
我带着未尽的追悔找她,找了她几世,几经轮回,终于又见到了她。再也不能放过她。
那天,我出现她的面前,可是,她说:“老师,我叫苏纨,为了刻稿要学簪花楷,希望老师能教我。”
她早就忘了我。
不过没关系,只要她在这里,就好。
2
那年的春天格外漫长。
由于战火纷飞,我听从家人的安排去了在杭州的旧宅避难。
自然,苏纨也是跟随我一起去的,当听说我父亲是国民党参政议员时,她的表情有些委顿,那模样和小小当年如出一辙,我笑着宽慰:“我只是我,只是你身边的人。”
她咬着唇,默默地点头。
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她当时的沉默,也许她潜意识里停留着前世荒芜的记忆,对于我们漂泊的命运始终有着淡淡的感知,所以,当我和她在北山街上的旧居过了一段逍遥日子之后,她仍旧镇日惶惶不安。
我却十分坦然,能与她这样长相厮守也不错,至少,能弥补前世的缺憾。
偶有一日,在信笺上写:千载芳名留古迹,六朝韵事著西泠,她说:“我总觉得这句诗曾在哪里读过。”蹙着眉,眼里像蓄着整个西湖的水。我拉过她的双手,一字一句地说起苏小小的故事。我期盼着她能想起点什么,可是,仍然什么都没有。她只是哀伤:“有情人,为什么总是要这样错过?”我揽着她单薄的双肩,“不,我们就不会了。”
她难得展开笑容,拿了我的信笺,欢欢喜喜地藏在襟怀里,“那么,若是有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我就用它来寻找你。”
漫天的红霞,遮蔽了乌云。
我瞥眼看着窗外,好象要下雨了。
夏末的一个傍晚,我依旧在书案上写字,苏纨急匆匆地闯了进来。
她一把就拽住我的胳膊,说:“快,快,又要搜人了,刚才我看见一队人,已经进了北山街,你赶紧离开这里!”
我心下一沉。
时局堪紧,四处风声鹤唳,我虽然并非国民党的部下,却有一个曾经誓死追随蒋介石的父亲,几年来处境也不乐观,哪里容得下儿女情长,只好任凭苏纨草草收拾着行李。
她送我到后院,眼泪簌簌而下。
我抱紧她,好似要把她镶嵌到自己的胸怀中,不知为何,那刻我心底竟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仿佛这一转身,就会远去天涯,于是一把抓住她:“跟我走,我不能和你隔着烽火连天。”
苏纨依偎在我的怀里,安静地哭:“不,只有我在,才能换取你逃脱的机会,等安顿好就给我来信,你等着,我会来找你。”
说完,一把便将我推出去。
缓然阖上的漆黑大门,又一次隔断了我和她。
3
我没有想到,那一次的分别,竟然成了永恒。
因为战势,我从杭州逃回南京后,便火速与家人会合,连夜去了台湾,在辗转奔波中,我甚至忘记了给苏纨报一个平安,等过了三个月,当我在台中一切安顿好再写信到杭州时,信件一封一封地被退回来了。
――无此人。无此人。再无此人。
我在无止尽的寻觅、失落中散失了耐性,但,局势不由人,我根本回不了杭州,身边也没有人可以将我的焦急无措带到苏纨面前,我在陌生的地方消磨着对她的思念,初春微凉的风吹进眼里,涩涩地,像是要流泪。
这一世,又是分别了。
没有门第,没有误会,却是因为隔了一湾海峡,隔着一道政治枷锁,永世不能再见面了。
这样过了几年,往事渐渐淡下来,我投身到了商业中,靠着祖辈的荫蔽把家业扩了又扩,不过,我终究没能结婚,而是在我三十岁那一年去台中的儿童福利所收养了一位男孩,我告诉他,你的母亲在大陆的西湖边,她姓苏,叫苏纨。
苏纨,从此成了一个,不能磨灭的名字。
[ 风雨潇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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