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时江南》第6/43页


轻薄一页纸,捏在手心也觉察不到分量,但我隐约觉得里头是有故事的。
曾祖去逝已久,谁还会为他寄信,而且据查诗文里所记的是古钱塘一位名叫苏小小的乐妓。千年前的一位风尘女子,与我的曾祖又有什么联系,难道,其中还另有隐秘?
好奇驱使我来到杭州,为的就是寻找答案。
但,我没想到的是,此行中的异常越来越多,先是苏小小,奇异的女人,再接着,就是这似曾相识的旧屋。
我和它们。仿佛在某个时候,是有交集的。
[ 西泠梦寻 ]
1
也许,又过了几日。
时间在这里过得极慢――屋里没有时钟,通常我只能由日出日落来判断辰光。
对于我的久居,苏纨并不觉得意外,相反,当我说自己要在杭州逗留一段日子时,她一派了然:“你是有事才来杭州的罢?”虽是半熟,但碍于是家族私事,我没有坦诚说,只好转了话题:“这几天,我老是梦见苏小小。”
她的眼神在瞬间明亮:“梦见?”
我点点头。
自从那天在墓前小坐,每到夜里,我总会缠绕在一个相同的梦境里。
梦里有个白衣的女子站在慕才亭前对我说:“阮郎,我虽然是浮萍女子,可相守多年,你竟不知我那样蔑视精丽的高墙,竟不知我将情分看得比一切都重,你爹爹说我背弃情意嫁为人妾,你竟也信了,所以听凭爹娘摆布娶妻生子,那些旧承诺,怕是早已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而我,就这样痴痴等着,直到蹉跎了自己的性命”……嘤嘤弱弱的絮语声,在漏夜中更显凄婉。
我的眼角涩涩的,在一片虚无中抓住了她的手:“不,不是!”
梦境十分真实,那个绝色的女子触手可及,一些藏在脑海深处的话语也险些脱口而出,只是,多在这时候逆转,有时因为哀绝,有时因为惊促,总之,就这样断了,醒来后只觉得面上冰凉一片。
我问苏纨:“难道那天我在她坟前中了邪?所以,她才这样不放过我?”
苏纨仍是笑,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哀凉,整个人陷在氤氲的光线里,有种不真实的存在感,这又让我回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西泠桥边见到她时的情景,心里的异样挥之不去。
她问:“你想听苏小小的故事吗?”
2
阮郁回建康起初陆续有信来,她终日里不过就是读他几句缠绵的思念之语以打发时光。
――情之一物,足以销魂,令我这样一个曾在西泠桥下鲜妍明媚的女子急速黯然下去,“镜阁”内再无如云的客来,迎湖所开的一圆窗,如今成了远望他来的地方。
贾姨妈渐渐有微词,她最是看不惯那些痴心女子,于是劝慰:“小小,莫要等他了,谁不知道男人多是寡情人,何况,要访你的人仍在西湖排着队,要不我再替你物色几人?”
她断然呵斥。
着实难忘与阮郁的初见。
是在孤山的小径上,她乘油壁车,他跨青骢马,春风绵软噬骨,不过就是那一眼,怨念痴执便自彼时生,经过他身边时,她甚至不愿随便又吟一句“家住西泠妾姓苏”,而是羞涩地说:“何处结同心?西冷松柏下。”
马背上的少年清晰地听见春风传来的佳音,隔日便来了。
――她在花遮柳护鸟雀啁啾中再次见到他,见他恍惚怔忪的模样,心里,便一直低到尘埃,开出一朵寂寞的花。
从此就是花前月下形影不离了罢。每日不是在画舫中对饮倾谈,浏览湖中绮丽的风光,便是一个乘坐油壁车,一个骑着青骢马,同去远近山峦观赏怡人胜景。
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样短暂,如水中月,镜中花,不过几时,便消散了。
阮郎收到家书的那日,她才知晓他有如此光耀的门楣,心中未必庆幸――侯门深似海,她这样轻薄一个女子又算得了什么?!
然而,他说,小小,等我,我一定要回来。
他说,我阮郁是要与小小同生死的。
从那刻起,她便守着这两句话,等他。
可是,一日,一月,一年,却再无他的音信传来。
在了去生趣的时光中,她渐渐由渴望、失望、再到绝望,贾姨妈见她一天一天消瘦,实实不忍心,于是暗中托人去建康打探,回来的消息是――相府的少爷阮郁早在月前就娶妻封荫了,而且,对方还是尚书千金!
情人未归,年华老去,谁也没能给她以情感的报偿,一场病后,索性重又打开镜阁迎四方客,既无心倾情,渐渐也就对来往的文人雅士豁然了,好在他们亦尊敬,彼此的举止并不逾界。
传闻中的杨柳美人,其实不过就是一个冷了心蒙了眼的女子。
人生中最后几年时光,她的故事若如历史所载,就应该是这样:资助赶考书生鲍仁,得罪酒色官家孟浪,死于次年的春寒。
――但,这只是历史,并非真相。
她资助鲍仁,根本不为裙带私情,而是为了大义――他是那样丰仪的人,必非久居檐下之人,与自己这样的落魄女子不一样。同是天涯沦落人,于是,她倾囊相助。而后来的他,也不负她所望,高中了。
可是那时她并不知晓,自己的人生,也因此有了逆转。
孟浪找来时,她已久居“镜阁”不出了,她不知那几年钱塘的街坊中仍辗转相传着自己的艳名,传闻中落花流水一样的她,先遇阮郁,后有鲍仁,身边恩客如云似水。因此,那浪荡的酒色之徒,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一个风尘女子,竟然三请不到,拂我的面子?”
她笑笑,自己拂的又何止是他的面子?
有多人邀她做姬做妾,都被冷拒了。她要的,不过是一份情投意合――她拂了命运的面子,谁说浮萍女子只可委身入高墙?
所以,她得了被命运捉弄的下场。
当她应酬着孟浪的威逼调笑时,阮郁出现在面前。隔了数年未见,那个曾在枕边发遍百般誓愿的男人,他却用陌生近似无情鄙夷的眼光看着她,唇齿生冷:“枉我费尽全力地来寻你,你却如此不耐寂寞,爹爹说得对极了,欢场女子,怎可能有真心实意!?”
那个瞬间,她全身起了微微的颤……
眼角的泪滑下来,湿透了面颊。
她很想问他的妻儿和前程,也很想告诉他这么多年的思念。
可是,她说不出。她只是,对铺排好的命,对他,断绝了痴想。
再说,即使说了,又能如何?
隔了时光,隔了心门,他们终究还是错过的。
她在那个春天死去。
春寒是什么?不过是一场郁疾,而真正让她再无生存期盼的,便是阮郁的那一双冷漠荒凉毫无眷恋的目光。
也罢,最重的人和事都已放下,她的人生,又有何值得挽留的呢?一掊净土,掩埋玉身。如此,也就是一段美谈了。
只是,在合眼的瞬间,她依然想起他。
阮郁,若我们来生还能再遇,是不是,就能不再生生错过,是不是,就能一辈子厮守到老呢?
3
“是不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苏纨的目光缓缓穿过窗棂,停在屋前的一株大杨柳上,午后的光线经窗花这么一滤格外的清,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其实这样的内情,别人不知道也没关系。”她看着我,“因为有些事情,根本不需要被那么多人记起。”
头晕目眩。
脑袋里忽然有纷杂的影象争相涌出来,踩着我的记忆一路碾压而来。我抓着桌子的一角,险些站不住脚。
苏纨焦急地奔过来,问:“怎么了?”
过不久,那阵晕眩终于缓下来,我扶着自己的额头,心中的异样挥之不去:“这个故事的结尾,你是怎么知道的?”
网络是个好东西,当我收到那封信,就去查阅了那两句奇怪的诗文,由此也查到了苏小小的故事。但所有的资料都说那个传奇的西湖女子患病去世,而并非是因为被抛弃而郁郁寡终。
苏纨说的故事虽然怪异,却和我连日来的梦境有所吻合。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历史错了,而且,我的曾祖到底与这个故事有着什么关联?
苏纨见我没事,才有心情开玩笑,看着我,唇角仍有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她说:“我姓苏,如果我说自己是苏小小的转世,你信吗?”
――自然不信,我回她:“我姓阮,如果你真是苏小小的转世,那我就该是阮郁的转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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