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心方》第11/226页
“小儿何故泣也?”
闻声,解忧敛眸望去,眼中还残留着方才的一丝悲凉。
对上她目光的那人眸色一顿,这个女孩年纪如此之幼,那一道目光,却隐着说不尽的沧桑,直像深不见底的潭水,引诱着人投入其中一探究竟。
“沉,三年未见。”剧连的声音将解忧彻底拉回现实。
那人注意到剧连,眸色转为惊奇,再转为欣喜,从他跽坐的长案前立起,两手从胸前平推为礼,“工连归矣。”
这是先秦揖礼中的时揖之礼,又叫中揖,用于平辈之间日常见面,昨日剧连得知解忧为医者后,未表尊重解忧身份,用的也是这礼。
剧连将解忧稳稳放下,这才回礼。
医沉很快没了久别重逢的欣喜,锁了眉,“连居于洞庭之畔,月前淫雨不曙,不知……”
“亲人皆已亡故。”剧连低叹,随即揉了揉解忧绒绒的发丝,“然幸遇吾妹。”
医沉的目光再次落到解忧脸上,墨家弟子性子洒脱,但并不代表没有眼界,能让剧连看上眼的幼女,究竟有何与众不同之处?是她方才不经意间流露的那种,与幼儿大相径庭的表现么?
但如今世道混乱,流落在外的孩子多半早熟得很,虽则解忧方才那一眼有些过分哀戚,却也算不得多么令人惊艳。
不过既然剧连已认了她为妹,他自然也卖给好友这个面子,含笑唤解忧,“小儿且近前。”
解忧横了他一眼,她一直自许自己一个可上窥数千年兴亡的人,乃是极大度地不屑与人生气的,可每当有人将她唤作或看作小儿时,她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看来自己这庄老的学问,做的还不够深。
见解忧露出小女儿的神态,医沉笑意越甚,右手蓦地伸出捏了解忧面颊,左手飞快地蘸了雄黄酒,在她额上细细抹开。
解忧拧起淡眉,虽则被他戏弄了一下,但额上那一抹清淡的药味和醇厚的酒香散开,透出一股子温暖的热度,舒服得让人说不出埋怨的话。
平复了一下心情,解忧凝视着面前看着温文,内里一腔坏水的人,“我叫解忧。”
“解忧?”医沉玩味地看着她,带着探问,“赵地昭馀解氏之女?”
解忧下意识往剧连身边缩去,这四年来,医沉是唯一一个,一下子就能猜到她身世的人。
可怕,真是令人觉得可怕。
不过医沉虽然准确地猜对了她的身份,却没有像景玄那样盘问她是如何逃出灭族之地,如何在战乱中存活下来等等一系列问题。
大抵墨家子弟很多亦是流亡之人,觉得在这世上讨生活,护性命,并没有那些权贵们想的那般艰难与奇异。
医沉还有事务要办,逗了解忧一下后,便仍旧跽坐下来,将简易的桐木长几上堆放的草药进行分装。
解忧识得是晒干的艾草叶和剁碎的菖蒲,想是今日端午,墨家分派了几位医者在临河一带派发节令时物,以供黎庶祛邪祟避虫蛇。
墨家所谓兼爱,即是“视人之身,若视其身”,由此“兼相爱”可至“交相利”,变乱世为治世,这就是墨子当初对这乱世提出的解决方法。
不管是墨守拒云梯,救宋于水火,还是今日的沿江分发草药,墨家所言所行,所作所为,从来都没有偏离过最初的宗旨。
可解忧就是想不明白,这样一个严谨的古老组织,怎会在短短的一个秦朝之后,永远消失在了历史之中?
太不可思议了。
出神之际,解忧只觉身子被人重重一撞,踉跄了一下,幸好一条胳膊还被剧连牢牢牵着,这才没有磕上一旁的桐木长案。
撞着解忧的是个妇人,头发在头顶偏后的地方揪个圆圆的髻子,只簪了一支朴素的荆木小钗,原本镂着的花纹都因时间过久而磨灭不清了。
医沉抬眼瞥了瞥,见解忧只是被撞退了几步,无甚大碍,随即看向那面色焦急,满头是汗妇人。
“什么病痛?”医沉见是个普通村妇,换了黎庶交流常用的白话,听起来平易多了。
“医救救我的孩儿!”妇人一下扑倒在长案前,两只血丝密布的眼中霎时溢出泪,和着额角的汗水一道成股流下。
医沉面色还和善,只目光沉了下去,“小儿在何处?”
“孩……孩儿怕日头,不愿出门……”妇人的声音有些低下去,嗫嗫嚅嚅。
楚地的墨医替人看诊从不收诊金,但却自有一套规矩,比如绝不会亲自前往病患家中看诊,除非已是病入膏肓,不能再有任何挪动的个案。
剧连立在一旁微微冷笑,这个年头可不是娇养孩子的好时候,再说这妇人急匆匆的乃是心疼孩子,难不成解忧就不是个孩子,若非自己方才拽着她,难保不被这妇人撞倒了去。
第十二章 反时的麻疹
更新时间2015-10-8 20:03:42 字数:2113
医沉打量过妇人后,再没说旁的话,只是低下头继续翻检艾草和菖蒲,仔细地装进白纱缝制的小袋中。
不断有人经过此处,有秩序地取了放在一角的药袋佩在身上,或者袖进袖中。
医沉并不抬头看各人取了几个,似是一点都不在意是否有人会刻意多取。
间或有人留下几只包裹得不甚精美的粽子,笑着道谢,医沉也不过淡淡应答而已。
解忧立了一会儿,开始动手帮着医沉一道分拣那些草药。
解忧很喜欢新鲜艾草的气味,清朗悠远,一直沁入心胸之中,将心里乱七八糟的思绪全都驱散,菖蒲的气味则淡些,被艾草掩盖住,没有那么明显。
不过,因菖蒲叶形狭长,在远古传说中它被称作“水剑”,可以斩杀妖魔,风头可比艾草大多了,因此才有了端午挂菖蒲驱除邪祟的风俗。
那妇人小站了一会儿,医沉始终不理睬她。
墨医医术高明,行止有度,在荆楚一带名声再好不过,此次本就是妇人行为失当,她自然不敢口吐怨言,只是垂头抹泪。
最后还是剧连为人热心,看不下去,大步走到医沉身边,“慈母护犊,物情一也,沉可往。”
解忧闻言抬起两只大眼,扑闪着将那妇人打量一遍。
她很久不曾体会过亲人之间的那种温馨了,前世数十年孤身一人,家中早已容不下她,也不记得有亲人爱护着的感觉是怎样。
“此女通药理,可往也。”医沉停下手中的事务,拍去些艾草残渣,揉着解忧软软的头发,“连意下何如?”
剧连两道浓眉拧到一块儿,才拐了个软软的妹妹,那可真是护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口里怕化了,医沉竟然一见面就好意思使唤解忧替他去看诊?!
“可。”解忧抬眸粲然一笑,她现在要取得墨家的好感,自然得表现得勤快些。
何况医沉仅凭借她方才分拣配伍草药就能看出她精通于药理,而不是出于幼儿的好玩前来添乱,这么毒的眼力,真是令人叹服。
剧连虽然有一千个不乐意,奈何解忧应得欢快,医沉的要求又算不得过分,更糟糕的是那妇人听得事有转机,立刻跪坐在地,两手一直到底,接着拱手,将头埋到两手之间。
这一种拜式称为“肃拜”,是先秦女子专用的跪拜礼,虽然比不得稽首大礼,但一个村妇能够想到这种礼节,已是难能可贵,于情于理不能再拒绝。
“走罢。”解忧向那妇人点头,毫不惭愧地受了礼。
虽然是一具幼齿的身子,却因她这种潇洒自如的态度和自信的神情显得可信任,可依赖起来。
妇人忙不迭起身,连粗衣上沾染的尘土都不及拍去,匆匆领着解忧和剧连往家中去。
路上足足行了一个时辰,妇人原本有些凌乱的发髻更加散了下去,一支荆钗几乎堕下。
剧连怕解忧累着,早将她抱起,走得步履如风。
最轻松的就属解忧,百无聊赖地趴在剧连肩头摆弄方才从医沉那里讨来的一枝菖蒲。
狭长的蒲叶在她手中撕成更细的叶茎,一根一根宛如玉带,经她小手翩飞,编织成一个精致的绞丝手环,一侧还拧了个碧绿的盘扣。
这些杂七杂八的手艺,她实在一样不缺,因此过去四年一路漂泊至楚地,一路依靠些许新奇想法养活自己,实在易如反掌。
妇人终于停在了一处乡间小屋前,微白的面上满是细小的汗珠,但她一刻也不敢停,推开蓬门后,忙将剧连和解忧迎进屋中。
里面非常之昏暗。